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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桃青梨花白


许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阿爹领着阿娘去踏春了,十二岁的她着了一身脱了色的黄布裙,头顶一颗说不上圆的丸子用一根黄发带束着,她傻呵呵的咧着嘴巴笑,露出了两颗她自己极不喜欢的兔子牙。

棠花巷总有小破孩儿笑话她,说她是兔子精变的。她就龇牙咧嘴骗他们说她就是兔子精转世的,专门吃小孩儿,总能吓的他们一哄而散。

阿娘总嘲笑她长这么大竟交不到一个朋友,她问她阿娘她每日跟着她去集英巷集贤巷,那里住的不是世家小姐就是贵族少女,那个愿意和她做朋友?即便那一日不去了,那也是做饭洗衣读书,哪里有出去玩的时间?说着说着她便觉得自己约莫不是阿娘生的,她小小年纪怎得像个老妈子?

她阿娘瞪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问:“想要个什么样的朋友?”

“不知道,只大约能像阿爹对阿娘一样对我?”她答!

她阿娘摸着她的发顶说“阿玖不是要找朋友,是要找个男朋友啊!要找个如你阿爹般的,那真是极难的!”

彼时她还不懂男朋友是什么,但也在心里默默点了头,要找个如她阿爹般的人,确实是很难的。

这年桃青梨花白时,门外白衣少年还一脸青涩,问她此处可是许编修家。

她仰头问他寻她阿爹何事?

少年答“想找许编修论史!”

她长到十二岁,第一次见有人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说谎,他长的瘦高,一张脸虽神仙模样,可看着毕竟生嫩,她阿爹学识之渊博,犹如浩瀚之大海,她阿爹论史,十日不吃不睡也不会停嘴。他竟然要和阿爹论史。

“你且先进屋来,我阿爹带着阿娘去踏春了,响午才能回。”

她拽着少年袖口,将他带进了自家院子,少年穿的简单,只一件白色长衫,许玖虽不曾穿过绫罗绸缎,但手指一摸,便知他穿的衣并不普通。

少年抿着唇忍了又忍,终是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抢了回去:“姑娘自重,男女授受不亲。”他脸颊微红,并不敢抬眼看她。

“我是什么姑娘?阿娘总说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呢,哪里就男女授受不亲了呢?我叫许玖,你可唤我阿玖,你叫什么?”她并不理会少年所说,拉了他坐在了秋千上。

“顾雁行!”少年不多答,她就点了点头跑回来了屋拿了杯子,提了茶壶给少年倒茶。

少年看起来教养极好,坐姿端正,双手规矩的搭在膝头,抬头看梨花。

她倒了一杯茶给少年,少年接过谢了她,轻轻抿了一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看着她惊讶的问:“这是何种茶?我竟从未喝过。”又低头看茶杯里浅粉的茶汤。

她指了指门口已经结了青色小果子的老桃树道:“就是老桃树的桃花摘下洗净放笼屉里蒸半个时辰,再放太阳下晒两三天,等晒干了装罐子里,我阿娘说这叫桃花茶。好喝么?”

她双手支着秋千,双脚来回晃着,侧头看着少年顾雁行问。

“口感微涩,后味确实带些桃花的香气,大娘子甚是雅致。”少年认真夸道,又尝了口杯里的茶。

她咯咯的笑了,平生头次听人夸她阿娘雅致,她阿娘若是知晓有个神仙少年这样夸她,不知该得意成什么样子。

少年不知她在笑什么,也就抿着嘴不再说话,只看着院子里的菜秧,似从未见过般。即便好奇,也是极克制的样子。

“顾雁行,我阿娘可不是为了甚雅致才晒的桃花茶,只是我家穷,我阿娘又极抠搜,要花我阿娘的钱,那是要了我阿娘的命了。家里只我阿爹每年可得三两新茶,其余么,我和阿娘桃花开了晒桃花茶,梨花开了晒梨花茶,夏日里摘了荷叶晒了也是一道茶,秋日里的菊花茶,冬日里的梅花茶,你来我家久了就会知晓,我家应季的茶极多,可惜我家并无多少客人,茶都进了我和阿娘的肚子。”

“我母亲也是梅花开时着人采了来烹茶的。”少年皱起长长的眉挤了一句。

“看你穿着教养,家境定是极好的,你家采花烹茶,才是真正为了风雅。是不是还要用冬日的雪水夏日里的露水来烹茶?”

“应是的吧!”

“雪和露水取自何处?”

“我并不知晓。”

“我阿娘说若取自花瓣叶子,那就是极脏的,你想想花瓣叶子上是否落了灰?虫子是否在上头爬过?虫子会否在花瓣叶子上拉屎?你说你取了雪水露水来烹茶,会不会吃了虫子的屎了?”

她的一番言论惊的少年睁圆了眼,他长到如今这般大,估计从没听人说出过屎这样的字。

大家教育孩子皆是刻薄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

“吃块绿豆糕啊!我和阿娘亲磨了绿豆做的,好吃不腻。”

她捡了块绿豆糕给少年,他用修长干净的手接了,极斯文的咬了一小口。

“确实和我家里的不同。”少年又咬了一口,咽下后又喝了口茶。

她捡了一块绿豆糕,张大嘴巴一整块放了进去,等咽下去了又灌了一口茶。

“…”

少年看着她一时无语。

“万事皆讲究岂不太累了?人生快意潇洒最是重要了。若有机会,我定要做一个浪迹天涯的侠客。”

“何为侠客?”

“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大约便是如此之人吧!”

“此语是何出处?”

“我阿娘讲的话本子呀!我阿娘会讲的话本子可多了,武侠,言情,宅斗,宫斗,各式各样的,讲个七八九十天都不带重样的。我不爱别的,就爱听武侠的,每次听完,我都想背个包袱去浪迹天涯,可惜我既无刀剑傍身,又无武艺救命,就只能想想罢了。”她摇头晃脑,拾着她阿娘的牙慧。

“我虽不曾听过,想必是极有趣的罢!”

“嗯!有趣极了,改日让我阿娘说于你听。不过我阿娘忙的很,我阿爹休沐日她才能得了空闲,只她这日要和我阿爹独处,连我都是多余的了。”她嘀嘀咕咕诽谤自己的阿爹阿娘,全然忘了是她嫌弃日日跟着她阿娘东奔西跑很累,嫌弃跟着阿爹读书无聊的。

少年点点头,又开始不言不语了,样子又安静又乖巧。可她莫名就觉得少年有些失望。

“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的,虽不如我阿娘讲的生动,可我记性极好,听过都记着呢!”她点点自己的脑门。

“好,你讲给我听。”

“嗯!我们先讲一本《天龙八部》,我这几日就准备起来,等你下次来了,我就好好讲予你听。”

少年欲言又止,她也不理会,又开始自说自话。

“你家住哪里?”

“集贤巷顾府。”

“我知晓的,你家是太傅府上,我半年前和阿娘还给府上的娘子接生过。”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当时对所谓太师,太傅之类府邸自觉了如指掌,除了院子太大总让人迷路,她既不觉得畏惧也生不出不羡慕。

“约莫是我大嫂吧!”

“那你是顾太傅的小儿子?”虽不曾见过太傅,听称呼已该是个老头儿了。

“嗯!我学史有疑惑,找了父亲,父亲让我来巡的许编修。”

“我阿爹除了对我阿娘专情,也就史书读的好这一个优点了。太傅大人很有眼光嘛,让你寻我阿爹是寻对人了。”

少年又开始沉默了。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梨花扑嗖嗖落了少年满身,他抬头看着,嘴角慢慢拉高,露出了一个好看极了的笑。她看着少年呆住了。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少年伸手捡了一朵梨花,定定看着。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她也随口应了一句。少年看着她,眼里有光,似不信她也能随口吟一句诗来。

“有何奇怪?你知又不是我做,我可是翰林家的女儿,若连句诗都背不出岂不惹人笑话?”背诗她是极有信心的,做诗也就罢了。燕城大家的姑娘们爱起诗社,今日东家明日西家,风花雪月被她们写了个遍。多的是有才女名号的姑娘,她会背几首诗有何奇怪?

“…”

少年又沉默了。

此时门又敲响了,她跑去开门,门口是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小孩儿,小孩儿一张宽脸,眼睛鼻子嘴巴皆圆。

“小娘子安,小子来寻家里小郎君。”他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她也沉沉稳稳的回了一礼,又回头喊道:“顾雁行,你家里人寻你来了。”

那少年起了身,沉沉稳稳的行至门前,低头看她:“今日多有叨扰,既顾大人不在,我改日再来。”

“你且等一等。”她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用油纸包了几块绿豆糕,又风一般刮至少年面前。

“我看你爱吃,这几块带回家去。下次你来,我与我阿娘烹了梨花茶,炸了油果子于你吃。”少年接过绿豆糕,眼里点点笑意。

“那我改日来吃阿玖的梨花茶油果子。”

她听少年叫她的名字,欢喜不已,认认真真点了头。

“那我回去了!”少年出了门,她也跟着他,她身后的小子牵着马,不知为何就跟出了棠花巷子,直至到了街口。

“阿玖回罢!我改日再来!”少年上了马,动作潇洒极了,并不似他看起来那般文弱。

“好,下次来时海棠花该开了。”

“嗯”

“你定要来,我等你!”

“好!”

后来他和她说他长至十六岁,从不曾如那日般说了那么多话,也不知为何就跟着她进了她家的屋。

绿豆糕带回家他也不舍得吃,竟给放坏了。他也问过他父亲哥哥可曾听过叫《天龙八部》的话本子,他们也不曾听过。

告诉母亲再不要用雪水露水烹茶了,因为太脏。

那时她和他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想那日她那般对他,大概因他长的太好,用她阿娘的话说,她是个颜控啊!

他是天上不知人世疾苦的神仙,她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天地之别,又是什么硬生生将他们拉扯在了一起?

那日阿爹阿娘归家已是巳时,她自己做了碗面吃了,抱着肚子睡了一整天。

阿娘回家看她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揪红了她的脸蛋,直至她睁了眼才算完。

她告诉阿爹有个少年顾雁行来寻他,阿爹摸着她睡散了头发的脑袋笑说:“太傅大人已和我说了的,不知他今日却登门来了。”

她阿爹长的好看,一双凤眼常年带笑,鼻尖一颗小小红痣,有状元之才却因长的好看被圣人钦点了探花郎。

“阿爹可带了烤鸭回来?”她抱着阿爹的胳膊撒娇。

“除了吃你还记得什么?快快放开你阿爹的胳膊,你这是狗熊撼树呢?你阿爹都要被你摇散了。”她阿娘瞪她,她便乖乖放开了阿爹的胳膊,其实她阿娘不凶时也是个标志的美人儿。

那日里她心满意足的吃了全聚德的烤鸭,又和阿娘讲了一遍少年的种种,阿娘拍着她的脑袋让她好好睡觉去。

梦里的她即使睡着,嘴角也带着笑。

那时她的阿爹阿娘都在,她初识的少年也在,她还做着一个侠客的梦,虽不知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将无所不能。

睁开眼时屋里已点了灯,许玖对光亮还有些不适应,用手挡了挡,等不觉得刺眼了才拿开手,看屋里布置并不似她家,身下铺的褥子光滑,被面是上好的杭缎,只颜色竟是褐色铜钱纹路的,欣赏不来。

身上是她穿的三梭布的旧里衣,三梭布贵,一匹折银达六钱一分,边屯地偏,更是要贵些的,还只刘家绸缎庄才有卖,却是松软舒适,极适合做里衣,她对吃穿并不讲就,只里衣从不凑合,团子和她的皆是三梭布所做,只团子长的快,一年就得换新的,她虽两身穿了数年,却仍不舍得丢掉,如今已洗有些发黄了。

屋子小,布置的也简单,只一桌两张椅子,桌上点了灯,灯下一人,低头执笔写字,脸在阴影里,看的并不分明,只挺直的鼻梁似发着光。

她伸手用被子蒙了脑袋,她只是发了热,并不是是失忆了,自己做的好事她可一件都不曾忘。此刻她倒是宁愿自己是失忆了的,总好过此刻她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热的的受不了才掀开被子,大不了装傻到底,他能拿她怎样?话说屋里也不见炉子,怎得这般热?烧了几个火盆?她想喝口水。

灯下人似察觉她醒了,抬头朝她看过来:“醒了?可要喝水?”他声音低,也并不似平日冷肃,听着竟有些温柔。

她心头颤了颤,不知为何想起某些时候他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唤她名字的样子,突然就更加口干舌燥了。她胡乱点点头,也不敢看他了。

他走过来倒了水给她,摸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热了,只脸颊看着还发红。

他要扶她起来,她哪里敢?自己又迅速的坐起来,接过他手里的水杯一口气喝了。

“还要喝?”他问的轻,又倒了水给她,她一气儿又喝了,他又给了她一杯,她不觉得渴的厉害了,又慢慢喝了。

“现下是何时了?”一开口她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沙砾磨石的声音,难听极了。

“约莫亥时三刻了,你已睡了一整日了。”他又给她背上披了件棉袄,棉袄松软暖和,还有淡淡的木荷香,是他的味道。

“兵祸可除了?伤亡如何?”

“已除了,百姓并无伤亡。”他知晓她或担心朋友亲人,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他如今算是她的何人?

“如此甚好。”她就安了心,看来团子她们是极安全的了。

“今日谢谢你了,算是救我一命。”她看着他,玩笑道。嘴角露了笑,又用上牙咬了下唇。她想起了一件事儿来,方小娘不知如何了。

“何须言救?”他似站的累了,坐在了炕沿上。她吓着了般,往炕里挪屁股。

他不知想起了何事,心情极好的低声笑了,她撇了他一眼又一眼,莫名觉得做贼心虚。又自壮声势般的挺了挺胸,她做什么了?心虚是为的哪般?

他看她的样子,笑的越发开怀了。

“笑甚?再不许笑了。”她嘀咕着。想想是该问问方小娘的事儿了,又不知如何问出口。

他停了笑,盯着她看,双眼潋滟,眉目如画。

“阿玖,不论何时,你只需护好自己,昨日侥幸,若不是遇见了孙百夫长,你当如何?”他又叹气,想起今日白石所述,他不觉心惊胆颤,她哪里来的胆子带着一群妇孺逃生的?

“当时并未多想,只怕贼人拿了祁大人家眷便大事不妙了。”她揉着被角。

“方小娘如何了?”她不看他,但还是问出了口。

顾雁行不回话,过了许久用手揉揉她的发顶。她抬眼看他,眼惊恐的睁大了。莫不是没了?

“你不必忧心,她无事,只如今跟着人走了罢了。”

“既是你的人,为何又要跟着旁的人走?那小小孩儿又如何是好?”她不由揪了他的袖口。

他低眼看揪着他袖口的手,嘴角勾起,心里热乎乎如同喝了梨花酿般。

“她并不是我的人,乃大哥强娶的外室,本已有婚约在身,大哥给她父亲强安了罪名收了监,她为了救她父无法才跟了大哥的。只大嫂知晓了此事,闹到了大娘娘处,大娘娘要大哥待她生了孩儿就处置了她,大哥不敢将她养在外面,怕大嫂对她不利,才求到我头上的。后来她知与她定亲的人家还在等她,便求了我待她生了孩子放她走,我才带了她来的。我知要有兵祸,提前和她商议了,给她安排了有武艺的婆子,她和伺候她的婢女并那婆子,如今已坐车寻她那未婚夫婿去了。到时大哥若问起,我便说是在兵祸里丧了命。”他细细向她解释了缘由。

“你大哥真正是色心不改。”许玖咬牙切齿。当初她嫁入太傅府里才知,他大哥光是小娘就养了十几个,如此还不知足,外面养的外室不知繁几,如今竟敢用如此手段胁迫好人家的女孩儿。

“他如何已与我无干,只稚子无辜罢了!”顾家若还如此,总有一日要闯出大祸事的。

两人一时间都不再言语,只沉默着,顾雁行也只里衣外披了件棉袄,又并肩坐着,许玖似觉出些不对来。

“我已好了,该家去了。”她慌忙掀开了被子,要下炕去。

顾雁行抓了她掀被子的手不放,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她,下颌紧绷。她使了几次力也没掀开,也就停了下来,她无力的叹气。

“顾晏温,你待如何?你我早已和离,你已是长驸马,如今这样,是要我做什么?”她眉眼温柔悲伤,眼里水光闪烁,又极力忍着,下一刻似要凝成泪落下来了般。

“许阿玖,你说我是谁?”他忽的拉了她进怀里,将她的头按到他胸前,他要让她听一听,这颗心到底为何如此剧烈的跳动着。

“我不知你是谁,真不知如今你是谁了。”她埋在他胸前闷声说道。

他只觉胸前一片湿热,心里痛成一片,又更使力的将她揽在怀里。

“你竟不知么?我是阿玖的晏温啊。”他闭眼,眼角两行泪,他咬牙切齿,她怎就不知他是谁了呢?

“可别人都不要你做阿玖的晏温,你爹爹娘亲,兄弟姐妹,甚至圣人,谁都不许了。”她哭道。

“你只知别人都不许,可你问过顾晏温吗?他自己许不许?”他低头吻她脸颊的泪,吻她鼻尖下巴,她抖着睫毛不敢睁眼,只眼泪流的更多了。

她怎会不知他?可长公主以他性命相挟,她学医不精,解不了他的毒,她知他愿为她死,可她要他活着。

“阿玖睁眼看我!”他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看他,她睁眼,看他眼角猩红一片,听他声音嘶哑,不知为何她就抖成了一片。

“晏温…”她念着他的字,却伸手环了他的脖颈,她是如此想他,想的心都碎了。



继续阅读《顾尚书和离前后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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