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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能饮一杯无


等从吴娘子家抱了团子回来,约莫已是子时,团子裹在斗篷里,双颊红扑扑两团,睫毛又密又长,小嘴红润润的嘟着,可怜又可爱。

解开斗篷把女孩儿放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盖了小棉被,给炉子添了碳,洗漱完上了炕熄了灯,许玖瞪着屋顶,眼角忽然就湿透了,眼泪似小溪般没完没了的往下流。

“晏温,晏温…”她嘴里喃喃自语,伸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蜷缩做一团,似疼的受不住般。

顾雁行的字出自温庭筠《元日》里:神耀破氛昏,新阳入晏温。

他是家里嫡出的小儿子,顾太傅四十岁上得的,教养并不似大儿和二儿那般严苛,他祖父乃当世大儒顾唯,顾唯一生只做学问并不入仕。原妻难产后再未续娶,只留下一子,便是顾太傅。

顾雁行自幼时便跟随祖父读书,等他大哥二哥相继入仕,顾太傅对他越发宽和,只盼他温和敦厚,便给他取了晏温的字。

或是常年跟随祖父在青山别院读书的缘故,顾雁行一路长着便长的无欲无求般。

看着儿子嫡仙般模样,说话做事清清冷冷全不似少年,这便吓坏了他的母亲,于是和顾太傅商议,十二岁那年在他祖父故去后便从青山别院接回了顾雁行,彼时少年的性子早已养成,纵是人间烟火气养着,也并不似凡俗。

每日里说话不足三句,不重衣食,待谁都不远不近。她母亲无奈,也只得作罢,任他读书作画度日,只求他康健平顺也就是了。

谁又想得到世上又有了个许玖?生生把嫡仙给拖入了滚滚红尘,又让他几生几死,尝尽了世间百味?

许玖做了个梦,梦里还是燕城的棠花巷子,她阿爹只是翰林院编修,每日忙着编史。

用她阿娘的话来说她阿爹就是个书呆子,除了上班(她只听她阿娘这样说过,便是上值的意思),其他万事不关心。在寸土寸金的燕城,要想买房子,以她阿爹每月二十两的俸银那是绝无可能的,更不要说离翰林院近些的地方了。

于是他们在棠花巷子赁了一排四间房的小院子,房租每年九十两,她阿爹的俸银连租房都不够,于是她阿娘从她记事儿起,早上送了她阿爹上值便带着她去集英巷集贤巷这类富贵云集的巷子里穿梭。

她阿娘看妇人病接生一绝,在燕城很有些名气,应着她阿娘,她阿爹受了同僚好些挤兑,可阿爹并不在乎,幼时抱着她,对她说阿娘跟着他受了大委屈,他不忍,可又不愿放她走。

她从没见阿爹对阿娘说过一句重话,阿娘风风火火的性子,谁若欺负阿爹,她阿娘是能提着刀追着人跑三条街的。

许玖从幼时起便很忙,要跟着阿爹读书,跟着阿娘学医,每日里搞秃了头,学不好便要遭她阿娘一顿锤,女儿要娇养,在她家讲出来能笑晕了她阿娘的!

她有次抱怨她阿娘为甚不多养个孩子帮她分担分担?结果她阿娘红了眼眶,她生平第一次挨了阿爹的板子还对着她阿奶的牌位跪了一晚。

原来她阿娘生她时伤了身子,再不能生了。他阿爹绝了后,可她阿娘的性子,是宁肯死都不会让她阿爹纳妾的,她阿爹也是宁肯绝后也不愿让她阿娘伤心的。

忽悠她已长成了十二岁的姑娘,她阿爹仍在翰林院做着编修,她不明白大庆只历经三朝,修个史怎的就修不完?她阿娘说修史又不仅仅是修大庆的历史,他阿爹欢喜便就够了。于是许玖揣度着她阿爹大约是要在编修的职位上待到致事了的。

那日阿爹休沐,带着阿娘去踏春,她被她阿娘无情的留下看家。

院墙下的一棵老桃树花早开罢了,枝头稀稀拉拉结了青涩的果子,屋外大人腿粗的梨树却开的正盛,层层叠叠,欺霜赛雪。树枝上有他阿爹打的秋千,后有靠背,她阿娘累了便靠着阿爹在秋千上歇息,她坐的次数远不及她阿娘多。

院子里挤挤挨挨的都是她阿娘开出来的菜洼,种了黄芽,大蒜,小蒜,黄瓜等等,如今还都只抽了苗,绿油油一片,可亲又可爱。

太阳晒的正好,她端了一壶茶一碟绿豆糕坐在秋千上读书,她书读的杂,又不求甚解,那日读的正是《玉台新咏》里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阿娘便极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那时她还不懂此诗何意,只觉得此句极熨帖,便不停的诵读。

只此时,柴门被推开了,门外是一白袍少年。

少年头顶束一髻,乌发白肤,修眉大眼,双眼皮褶皱极深,眼角又极长,鼻梁挺直,唇色极淡,瘦瘦高高,是个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是个神仙般少年的模样。

她微微眯眼,不知是被什么晃花了眼。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或可形容这少年,你看,她刚读完,便用得上了。

那是许玖初见顾雁行,少年似山上雪,云间月,在春风里,在潇洒落下的梨花里,晃花了她的眼。

“敢问这里可是许编修家?”少年声音清冷。

她想那日的她应该是仓惶的从椅子上蹦下的,又该是磕磕巴巴答了声“是”。

梦里是柴门外的白衣少年,门里是一身黄色旧布裙的她。

“你识得我阿爹?寻他何事啊?”梦里的她奔至门口抬头望着少年,眼里满是稀奇。

那时的她并不懂什么男女大防,因为阿爹阿娘从没教过她。她只觉少年长的太过好看,又是第一个寻她阿爹且比她阿爹好看的的少年,便满是稀奇。

梦里的少年低头看她,黑瞳惑人,“并不识得!”他说!

她看见自己抬手捂住胸口,呆呆看着少年,却又不知在看些什么。

睁开眼,天已大亮,团子不知何时醒的,趴在她怀里玩她自己的手掌大的木头小老虎。

看她睁眼便将粉扑扑的脸蛋贴上她的。

“阿娘,团子饿了!”

许玖看女孩儿的模样,说不出的喜爱,便抱着团子亲了她满脸口水。团子抿着嘴角似害羞了,只严肃的不说话。

许玖愈发觉得她的团子可爱了,抱怀里又揉又亲,等亲够了才给团子盖好了被子穿了衣下炕生火。

边屯极冷,一年里有半年在下雪,申时一过便黑了天,需日日烧炕点炉子,炉子上的锅子里炖上昨天就泡好的红豆白米粥,锅上架了小笼屉,从屋顶的簸箕里取了四个肉馅包子,等粥熬好了,包子也熟了。

边屯就这点好,只要是吃的,放筐里或簸箕里往屋顶一放,几个月都坏不了。

“阿娘,你今日可要出门?我还去吴娘子家?”团子奶声奶气的问,小小人儿板板正正,按理说团子才刚五岁半,说话该是说不利索的,正是该撒泼打滚的年纪,可小团子并不这样,说话条理分明,做事认认真真,用吴娘子的话说,真是没一丝像许玖呀!

团子慢条斯理的套好了棉袄棉裤,穿了鞋下了炕,用青盐擦了牙,温水洗了手脸,抹了面脂,又规规矩矩坐凳子上等着她阿娘给她梳头。

许玖梳头的手艺并不好,她阿娘在时只会束一束或者帮她编个辫子,再多就绑个丸子,她梳头的手艺和她阿娘一脉传承,发髻什么的,她是有心无力的。

“今日不出门子了,响午你路阿叔要送柴过来的!团子今日想做甚?阿娘陪着你!”

许玖偷亲了女儿的脸,呲牙咧嘴的笑了。快速的给团子束了个丸子,用珍珠串子绑了,许玖左右打量,觉得团子长的太过出挑了些,不管怎样看都好看。

“阿娘,《三字经》还不曾讲完呢!,今日还讲可好?”女孩儿团子一双大眼定定的盯着她阿娘,嘴角抿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

“团子啊!阿娘陪你堆雪人可好?你小小年纪只操心读书,无趣的很,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成了小书呆?”许玖默默在心里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她生的女孩儿,长的不像她便罢了,这脾性怎得也不像呢?难不成像她外翁?

“阿娘若是想玩,团子陪你便是了吧!”团子点点小脑袋,她阿娘只要下了大雪,一定是要给她堆一个瘦高的没有五官的阿爹出来的。

好吧!就当她想玩儿吧!

等吃了早饭,娘儿俩穿了靴子,戴了狐皮帽子,打开房门雪又积了厚厚一层,天灰蒙蒙一片,雪撒盐粒子般下着。

扫帚是扫不动了,许玖拿了铁锹,一会新铲起的雪堆在了旧的上,铲完了又用扫帚扫,等扫的见了地面才让团子帮着堆雪人。

娘儿俩个堆堆铲铲,约莫两刻钟,便堆出了一个雪人模样,雪人瘦高,穿了长袍,束了发髻,双手后背,只没有五官。

“阿娘,我阿爹真的比淑儿的阿爹还好看些?”团子盯着雪人,她阿娘堆出了她阿爹,让她自己想她阿爹的样子,只说她阿爹长的好看,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就是巷口淑儿的爹了。

“团子的阿爹呢更高些,眉更长些,眼更大些,鼻更挺些,下巴更有棱角些!总之是比淑儿的爹好看很多很多的人!”

许玖帮团子拍了身上的雪,眉眼便笑弯了。那人可不是最好看吗?要不当年只他出一次门,回了家车上便丢满了各式各样的帕子,她收捡收捡卖到成衣铺子,也是能赚好大一笔钱的!

淑儿是巷口唯一二进院子家的长女,她阿爹是个秀才,在边屯这样的蛮荒之地,也算是有大学问的人了,在屯衙里任了师爷。人面白无须,在男人成了家便不再剃胡子的边屯,也算独树一帜了。

别家一日只吃两餐饭,许玖和团子每日实打实的三餐,有时还给团子加个宵夜。

时人烹饪大多煮炖炸,许玖从幼时跟着她阿娘学炒菜,自是觉得炒菜更好吃些,更因着团子爱吃米饭,每日昼食至少要炒两道菜。冬日里新鲜菜少有,只许玖用盆在屋里种些蒜苗白崧,或炒肉,或清炒,也算是一道时蔬了。

讲了一遍团子外翁外祖母的事儿,又哄着团子歇了响,送柴的路大便来了。

边屯冬日里柴用起来费的很,半旬便得五六担,路大便是街边专卖柴火的。他家的柴比别家干燥耐烧,一担也只十五钱,许玖用惯了的,他便每旬初旬中送两次柴,一次送六担。

路大矮小结实,冬日里也并不如别人穿的厚,只着了棉袄棉裤,头上帽子也无,快五十的人背也不弯,方正脸,络腮胡,话极少,担了柴到柴房门口,接了许玖的钱只说下旬初再来便匆匆走了。

许玖趁着天还亮把柴坎了码好,这些活她如今干起来得心应手,手心早磨出了老茧,再不像初起时那样疼痛难忍。

只要不出门看诊接生,下了雪她便温了酒坐门槛上喝,或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边屯的烧刀子不似燕城的梨花酿绵软悠长,下了肚火辣辣烧成一片。

亦无人不管有雪无雪为了吃一杯酒,总要缠着她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人明明不饮酒的,不知是何时起,便和她一起做了酒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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