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寇启示录(徐妙生小说)免费阅读

近日的北风已经有些冰冷刺骨,张淮安却只穿着一身囚衣,想必一个月后抵达北方边境之时,那里定然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那样的风景,或许也不错呢。张淮安看着城门,并没有觉得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凄凉。

大队官兵押解着被串成一列的囚犯,张淮安走在囚犯的最前列,走到城门口时护送囚犯的将军被人叫走,不一会儿何大人与柳清川来到了张淮安的面前。

柳清川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惩治了凶手却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张淮安却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实,他平和的说道:“被我误伤的那个女子虽然已被证实并没有身孕,但我那一脚也将她踢成了重伤,这确实是我的过错,但是我也很欣慰,还好她腹中并没有孩子。”

“唉……”何大人抚着胡须长叹了一声,他拍拍张淮安的肩膀,无奈的摇摇头道:“淮安呐,你这个人平日里过于随和,但面对大是大非又过于刚烈,为何要在没有可展示的证据时当街以那么残忍的形式惩治凶手呢?现在闹成这样,你也差点跟着陪葬,若非太史令王文渊大人从中斡旋,你应当已经被判了斩刑……”

“是王大人?”张淮安惊愕的睁大了双眼,在他的印象里王文渊虽是待自己不错,但那仅限于上下级之间,现在自己已经被罢免官职发配充军,不得不说王文渊的此番做为令此时的张淮安颇有些感动。

一旁带路的将军向何大人催促了起来,见此,边上的柳清川连忙塞给张淮安一个布袋,那里面装满了银两和药草。

柳清川一边咳嗽一边对张淮安嘱咐道:“即使是发配边疆,银两和药草也要常备,这是我和何大人的一点心意,你可一定要带上。”

张淮安抱着那个袋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柳清川就要辞官回乡了,他的身子太弱,前几日又突遭大病,现在却又站在这凌厉的寒风中向自己告别,这一别,也许便是永别。

何大人又是一声长叹,他没有去看张淮安,而是漫无目的的望着天空眨巴眨巴眼睛,道:“去吧,去吧,真希望你能活着回来,你虽与父母断了联系,但他们一定也在期盼着你早日回家。”

在这样悲伤的气氛下,张淮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便模仿起她的样子眨了眨一只眼睛,皮笑着说道:“听闻北方的大雪可以淹没行人,想必那样的风景一定很不错,说起来,要是真的死在了那里,看来连埋都不用埋了。”

张淮安自自在在的笑着,似乎他模仿的还不够像,何大人与柳清川只觉得更为伤感,张淮安回到了囚犯队伍的最前面,向两人告别道:“走啦!”

冬日的寒风似乎更为刺骨了,此去北方发配充军,并非简简单单的做一名士兵了事,张淮安必须要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干最辛苦脏乱的活儿。

此番一劫,九死难生。

在被发配充军的囚犯群体中,张淮安以精湛的武艺与当街行凶的战绩无可置疑的稳坐头把交椅,因此这三百余名囚犯均以他为首,一路上那位押解囚犯的将军也对他关照有加,想必也是承了某位大人的情,不过一旦到了军营,张淮安知道自己想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残酷地狱。

北方雪原部族在张淮安到达北方时并没有大举南下入侵久安,否则像张淮安这样戴罪从军的士兵在一次大战役中就会被碾的粉碎。久安的北面是大大小小上百个雪原部族,平日里他们之间素来争端不断,难以对久安帝国构成威胁。但在其中一个部族出现了位强大的首领,在几年对周围部族的兼并之战后,他认为需要一个强大的敌人使各个部族凝聚成一个强大的同盟,进而形成国家与文明,而久安帝国便是当之无愧的首选。

帝国与部族时不时会发生小股骑兵间的对抗,无非就是因为部族士兵欲图掠夺帝国百姓,久安骑兵防守战线,但他们防守的,并不是北方部族的正规骑兵,而是在部族首领授意下掠夺资源的悍匪,这些悍匪与正规骑兵无异,他们始终处于流窜状态,时不时南下袭击村落与乡镇,这些“游骑兵”以此欲图挑起战事,逼迫久安帝国主动出击,这样便可以达到部族首领转移内部矛盾与组建统一战线的目的。

在一次以步制骑的战役之后,张淮安拥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战马,一晃就是两年铁马冰河的生活,张淮安也渐渐习惯于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有人离去,每天都有人走向地狱,每天也都会有被发配充军的囚犯因为逃走而被斩首示众。

无论身在何处,身上有本事注定要比别人过得好些,张淮安本是文官出身,多数士兵的家书都是委托他帮忙书写。他武艺高强,在几次战役中均立下首功,但身为囚犯的他根本不需要这些功绩,于是这些战绩都归于几位将军的名下,所以张淮安过的自然比普通囚犯好上许多,久而久之,士兵们逐渐忘记了他是被发配充军而来。

风雪覆荒原,一骑越冰河。在一望无垠的白色雪原,一匹黑色骏马正奔袭在落满碎雪的冰河之上,马背上一名身披皮毛重甲、头戴虎头皮帽的男子一手持着长戟,一手牵着缰绳,他的身上还套着一张弯弓,身后背着一个箭袋,战马两侧挂着两柄长刀、三卷干粮。男子面庞围着厚实的面巾,眼睛上罩着黑色薄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暴露在风雪之下。

这正是此时的张淮安,他已经在这片雪原驻守了两年之久,其中的一年他就过着像现在这样的游骑兵生涯,每天都在雪原上来回巡视,一旦遇见部族骑兵南下就免不了一番恶战,此时张淮安驾着黑色战马一路奔袭,目的地正是扼住雪山山口的一座军营。

一入军营,张淮安迅速下马走进帐中,向帐内正坐的主将催促道:“楚将军,来时的路上我打探到北方游骑兵绕过防线南下袭击村镇,掳走了大量工匠与百姓,请求派遣骑兵北上追击,一定要在边境之前将他们拦下。”

被掳走的百姓大多是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这些人对于拥有璀璨文明的久安帝国来说无足轻重,却对北方部族的发展至关重要,因此这些工匠在北方部族的游骑兵眼里比钱粮更为重要。

张淮安面前被叫做楚将军的男子只有弱冠之龄,三个月前他主动请缨奔来北疆,以他的家族在朝廷内的势力,很快挤开了驻守此地的主将,此地军权便由其一手掌握。

楚将军尚未说话,一旁站立着的中年将军便面露焦急之色,张淮安向那人投去目光,这中年人正是原来的主将,张淮安希望他可以劝一劝面前的青年,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敢言语。

这时楚将军从椅子上坐起,醉醺醺的回张淮安道:“一个村子而已,怎可乱我灭敌大计?”

“可来犯之敌并不多,只需要派百名骑兵即可解围……”

张淮安话未说完,楚将军将一个酒壶重重放在桌上,语气平和的道:“本将军自然会权衡利弊,由不得你来教我,你看,即使过去你打了败仗本将军也未曾重罚于你过,以你戴罪充军的囚犯身份,本将军依旧待你不薄,你就稍稍收心,回去接着照管战马吧,如果你不想养马那就不要养了,反正你也不经常回营。”

说到这里时楚将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接着道:“哦对了!照顾战马好像是你主动申请的,那本将军刚才那样说好像不太对,在此就先向你道个歉,哈哈。”

楚将军对待张淮安的态度可谓是非常之好,他对待其他士兵可从不如此,这令一旁的中年将军唏嘘不已。

张淮安咬咬牙,双手抱拳向楚将军继续问道:“可那些被掳走的百姓又怎么办?”

“怎么办?”楚将军轻哼一声:“北方的游骑兵绕过防线本就是常有之事,要怪就怪士兵的巡防没有做到位,当然了,这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看着楚将军面庞上的纨绔,张淮安口中轻轻吐出一个“是”字,转身就欲退下时,楚将军又叫住他道:“既然回来了,你就暂且留在大营,好生歇着吧。”

张淮安无言以对,他不愿在帐内久留,便只得恭敬退下。

张淮安牵着自己的战马去往马棚,照顾战马才是张淮安本来的职能,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给每一匹战马依次梳理毛发,而是给自己的那匹战马与旁边的几匹认认真真的打理着。

不久之后,先前帐内不敢说话的中年将军来到张淮安旁边,人未走到近前便是自顾自的一声臭骂:“他娘的狗东西!楚心云小子仗着家中势力在京师为所欲为也就罢了,非要逞能跑到边疆瞎折腾,什么都不懂却非要争个万世功名。”

张淮安闻听此言,仍是平静的为马匹梳理着毛发,对身后的中年男子说道:“刘将军,派出百位骑兵解百姓之围对大局来说无足轻重,我始终想不通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刘将军蹲在张淮安身旁冷哼道:“那种在京师享清福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边疆的生话,想想也便知道待不下去想回京了呗,只要他不犯大的过错,他的家族有的是势力为他歌功颂德,现在他应该是故意犯几个小错误,这样朝廷就会把他调回京师了。”

闻听此言,张淮安疑惑道:“可是正史依旧会以功绩论是非,他这样乱来同样也达不到目的。”

刘将军嘿嘿一笑:“正史这种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全是王文渊大人一手掌握,百年之后人们的功过是非可不由后人评说,而是由他太史令王大人一手定夺,他送楚家一个顺水人情也是简简单单的事情罢了,对双方都有利,只是可惜葬送在楚心云那小子手下的士兵和百姓了。”

“可是王文渊大人,”张淮安皱紧了眉头:“他一向秉公执笔,根本不会惧怕楚家的势力。”

刘将军望着张淮安,道出了一个令其震惊的真相:“还不是因为你?太史令王文渊大人想让你少受些苦,那自然是有求于姓楚的小子。”

张淮安十分错愕,他不认为王文渊还会记得自己,更不觉得他会这样照应自己,因此当从刘将军口中了解这件事情之时顿感心中一阵温暖。因为自己存在与否于王文渊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他完全没必要帮助自己。

“也许只有我自己觉得我这样的生命是无意义的吧。”张淮安自言自语地长叹一声,这句话令刘将军听得云里雾里,口中嘟囔着文官真是莫名其妙。

张淮安站起身来将马鞍装回自己的战马上,刘将军见他这个动作,连忙上前问道:“你要干什么,姓楚的小子不是让你留在军营吗?”

张淮安眸中闪过坚毅的神色,他跨马而上道:“我提早回营原本是为了请求援兵,援兵请不到也没关系,我一人也可挡千军万马。马棚刚好可以让战马休息一下,我也早已决定好无论能否请到援兵都要北上追击,现在知道了王文渊大人正在因为我而为小人立传,那我就更有理由回去了。”

“可是你一人又如何解围?那些百姓也只不过是弃子罢了!”刘将军想上前阻拦,可张淮安已经将马匹驶出了马棚,他眸中闪过一丝释然的神情道:“弃子吗?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无关战局成败,即使无关税赋多少,可那些被掳走的百姓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我若不去,就会与朝廷的腐朽之人同流合污,我最不愿与这世界共同堕落。”

“可是你呢?留在这里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戴罪立功,回到京师。”刘将军依然像往常一样为张淮安画着大饼,只是这次张淮安完全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进去。

过去张淮安也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只是近几天他望着白茫茫的雪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伤感:

“死国可矣,况且我也真的累了,而且我不能让这样的小人弄脏了史书、辜负了墨笔,此去我心意已决,一举三得,实乃我心中所愿。”

这时,刘将军才注意到张淮安的手中还握着三条长长的缰绳,随着他胯下战马完全走出马棚,另外三匹战马也被他牵了出来。张淮安驾马从马棚旁边自己的住处外墙上又取下一轮弯弓,两个箭袋,将之背在了身上,随后径直冲出军营,再一次踏上了茫茫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