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日、大年初三晚上，周洁和小区微信群里的业主们相约，他们将与武汉许多小区的居民一样，在晚上走上阳台，等待8点熄灯后，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和《我和我的祖国》。

武汉封城已经第五天了。也许大家早就憋坏了，要吼出心中的郁闷，吼掉心中的恐惧！

下了数天的雨，这会已经不下了。无数个窗户中闪着温暖的灯火。

晚8点，一扇扇窗户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继而从一家家的阳台上传出响亮的歌声，虽然并不整齐，多数唱跑了调，但都唱得慷慨激昂，唱得心里发烫，唱得喉中哽咽，最后伴着几声大喊甚至狂吼：“武汉，加油！”“中国，加油！”喊得人热血沸腾，听得人泪如雨下。

身为歌唱家的周洁只高声唱了几句，便眼眶湿润，唱不下去了，机械地拖着尾音。丈夫在医院里已多日未回，女儿在伦敦，她一个人困守在家里……一家家阳台上的灯火，又相继亮了起来。

天有点冷，周洁关上阳台门，退回屋里，坐到客厅的钢琴前，打开琴盖，似乎意犹未尽，要倾泻心中那深深压抑的情感——那近乎是一场风暴，一种要吞噬天地的力量，欲把她抛向一个深渊和凶险莫测的未知之地！而这场风暴，在她心里掀动和激荡起一组复杂的音乐旋律，令她不可捉摸，稍纵即逝。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能把握住它，一会儿又觉得它诡异地闪现在她的脑额叶，又倏忽不见，这时她听到的是自己的心似乎要裂开的声音，有一种紧张、焦虑和因此带来的痛楚感，让她的表情看上去可能显得惨白、狰狞，她哪儿还有灵感和激情？她轻轻地摸了摸琴键，弹了一个颤音，把自己抛在床上，脸颊上已经湿了一片……

当周洁在歌坛渐感失落之后，没想到在社区广场舞和中老年合唱团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另一个舞台。

周洁在做艺术指导时非常认真。她根据姐妹们的年龄和高矮胖瘦，量体裁衣，编排出每一个有特色的动作，让她们在队列中都能找到亮相和秀动作的机会，使整个舞蹈看上去就像一幅优美的画，而每一个舞者就像是她画笔下的“作品”。

周洁还给姐妹们编排了短短几分钟的“歌舞青春”，这个舞蹈编排紧凑，动作复杂，融合了拉丁、爵士、椅子舞以及有老上海风情的扇子舞等四种不同的风格，让人惊艳。再复杂的动作也难不住她，她不仅搞得掂舞蹈队和合唱团所有的事，还是舞蹈队列中跳得最好的那个人。

年轻的时候，周洁喜欢迪斯科，迪斯科的动作自由，不受限制，跟着节奏，可以尽情发挥。如今，她却和姐妹们一起跳起了广场舞。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岁了，身材倒像姑娘一样苗条轻灵，面孔润泽，头发黑而密，这都是跳广场舞带来的变化。

半年前的中秋节，周洁搞过一台中秋歌舞与合唱节目。她自创了一种扇子舞，设计的舞蹈动作中，融入了凤凰这一富有想象的中国文化元素。她们还专门找厂家制作了带凤凰图案的扇子，扇子上的七彩凤凰展翅飞翔，姐妹们的衣服上印着凤凰图案，这一切相映成趣，吉祥如意。

周洁特意给大家讲解了凤凰的神话传说，以及它所要表现的舞蹈语汇。她说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和龙一样为汉民族的民族图腾。雄为凤，雌为凰，总称为凤凰。凤凰性格高洁。神话中说，凤凰每次死后，周身燃起大火，在烈火中获得重生，所以称为“凤凰涅槃”，周而复始，凤凰获得永生。中华民族讲的是龙凤呈祥，而凤凰正是经历过了荆楚文化的浸润和陶冶，作为一种被神化、美化、理念化的鸟的形象，完成了从神灵崇拜到精神意象的升华。凤被认为是百鸟中最尊贵者，所以又有“百鸟朝凤”之说。凤凰是楚人的精神图腾。楚人善歌舞，凤凰和楚国的诗、乐和舞蹈紧密相连。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将凤引以为审美情感的载体，注入瑰丽诡异的浪漫主义色彩，成为体现民族精神活性的象征。

周洁怕这些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听不懂，又换了一种通俗的说法：“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个九头鸟，指的是有九个头的神鸟。九头鸟起源于《山海经》中的九凤。凤是神鸟，九头凤就更加神奇了。传说中的九头鸟，性格坚强不屈，好强斗勇喜争先，长期与大自然做不折不挠的斗争。但是，外地人说这话多带有贬意，但这恰是楚人引以为自豪的地方。湖北人的祖先是楚人，楚人是火神的子孙，曾在一片蛮荒之地上筚路蓝缕，将之开创成世界第一大国——楚国。楚国发展起来以后，与中原的周王朝交恶，致使九头鸟这一形象被抹黑，楚人对周王朝很不服。直至今日，湖北方言中仍有‘不服周’一词，意思就是不服外人。楚人勤劳勇敢，大智若愚，聪慧精明，荆楚文化自古至今始终传递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浩浩长江，灌溉了荆楚大地，孕育了千湖万垸。我们武汉更是一个有着英雄历史的城市。所以，大家在跳这段舞的时候，一定要展示出精气神来。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天空中飞翔的凤凰，甚至是一只九头神鸟，表现出它的自由刚劲、潇洒飘逸，展现出它的壮美和柔美，体现融入天地之中一种大美的力量。”

姐妹们听得入了神。讲完后，周洁笑着对姐妹们说：“接下来，你们就拿出精气神来好好跳吧。”她带领着姐妹们在沙湖的湖光灯影中舞动起来，那一把把展开的印有凤凰图案的扇子，那一个个自由飞跃的动作，真如同凤凰们在天地之间快乐飞翔。

为迎接即将到来的2020年春节，周洁为广场舞的姐妹们中老年合唱团编导了一台用汉绣来表现革命传统的歌舞节目《绣红旗》。汉绣以楚绣为基础，有2000多年的历史。从春秋中期到战国时，楚国的刺绣品已远销到西伯利亚地区，屈原的《楚辞·招魂》就描绘了一幅楚宫丝织品的图画，江陵马山一号墓发掘出的战国中期绣品，证实了汉绣所承载的历史。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汉绣大型挂壁“三棒鼓舞”、“闹莲湘”被选送进北京，挂在人民大会堂湖北厅。汉绣承载着历史的文化内涵，是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跳广场舞的姐妹中，有几个汉绣高手，周洁也跟她们学会了做些简单的绣品。在春节来临之际，姐妹们将用它来绣一面红旗。事先，她们买来一块大红布，用金色丝线绣出五星红旗，只留下几针在舞台上做艺术呈现，用以表现革命传统和非遗文化，同时充分表现荆楚大地女性的勤劳和智慧。这幅特殊的汉绣作品大部分已经完成，周洁设计好了全部舞蹈动作，舞蹈队和合唱团员们进行过多次排练，到时周洁还将亲自登台演唱《绣红旗》。

疫情发生后，周洁立刻叫停了歌舞和合唱排练。她现在担心的是日夜战斗在医院的丈夫，怕他的身体吃不消会倒下来。

三年前，张正胜在体检中被查出肺癌，幸好发现得早，手术切除得相对干净，之后又进行了必要的化疗，并定期复检。

一般来说，癌症手术后有个5年危险期，如果5年内患者的病情处于稳定，没有转移和复发迹象，今后复发的几率相对是比较低的，复发率可能只有10%左右，基本上已经达到临床上的治愈了。

对癌症患者来说，安全地度过第一个5年至关重要！本来，医院领导想要让张正胜多休息一年，或把他调到工作相对轻松的行政管理岗位，周洁也是这样极力说服他，但张正胜坚决不同意。ICU病区主任并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工作，医院也十分需要他。最后，医院领导只得给ICU病区配了一名业务最强的护士长祈春。

张正胜努力把自己的病当成一种生命常态。年轻的时候，他能熟背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名作《生命的驿车》：

“尽管有时满载着重荷，

生命的驿车仍急如星火；

鲁莽的车夫……白发的时间

驾车飞驰，永不离座。

清晨，我们坐进车里；

快马加鞭，兴高采烈，

我们蔑视懒惰和安逸，

一路高喊:‘快些！……

中午时分，那股锐气大减；

颠簸的驿车叫人提心吊胆，

翻过陡坡，穿越沟涧，

不住地叫喊：‘当心，笨蛋！’

驿车照旧奔驰不息，

傍晚，我们才稍稍适应：

睡意蒙；来到过夜地：

时间老人继续策马前行……”

张正胜觉得每个成年人都曾驾驶着生命的驿车，急如星火般地在荒原、草地、陡坡与沟涧之间奔驰，隆隆地驶过清晨、中午，现在他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仍想策马前行！何况，他这样一个驾驶着生命驿车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死在清晨、中午还是黄昏时分？

人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赶路。哪怕到了生命最后，他仍然希望能够捕捉到乐观主义的电波……

周洁担心丈夫穿着密不透气的防护服，在医院连天带夜地战斗，他体力不支，免疫力下降，要是被感染了怎么办？那可能就是两病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