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亲爱的(九十九度小说)免费阅读

周洁与丈夫张正胜相约: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视频一下,时间不定,由他掌握。张正胜要她不要有事没事就视频,不能干扰他的工作!这些,她当然都懂,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在丈夫与病毒抢夺病人、与时间赛跑的时候,不管她对丈夫有多么担忧、牵挂,还是她心里因此而涌起的那些慌乱和恐惧,都显得微不足道。何况,丈夫穿着全套严密的防护服,在他工作的时候也无法跟她视频。

可是,周洁终究还是无法淡定、从容。如果说丈夫得的病是一场马拉松竞赛,凶险的病毒却像埋伏的陷阱,人稍不小心就会一头跌进去,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瞬间便会摧毁一切,没法准备,无法预料。它就像是战场上的流弹,在肆无忌惮和毫无目标的飞行中,不知会击中哪位战士或无辜者。

在等待跟丈夫视频前,周洁翻看着女儿的朋友圈,歌歌在朋友圈里发的那条消息,她已经看了很多遍:

“爸爸在武汉抗疫前线,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妈妈困在家里,除了担心爸爸,她吃饭都成了问题。本来已买好了机票要回去过春节,但武汉突然封城,爸爸妈妈让我退了机票,我只得留在伦敦。

除了担心,就是羞愧,十万分羞愧!早知道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为什么要出来留学?我的家乡正在遭难,我怎么可以置身事外?我能为爸爸妈妈做点什么?又能为我的家乡武汉做点什么呢?

爸爸妈妈,请在这个我们无法团聚的春节里,你们一定要保重!保重!保重!而且,我要请你们谅解女儿!我很想早点回到你们身边!”

周洁第一次看到这条消息时曾留言:“知道了,女儿。不用担心我和你爸爸。请你照顾好自己,我们一切安好!”再看还是泪目。

英国与中国的时差是8个小时,女儿一天要跟周洁视频好几次,可跟她爸爸却不行,周洁要她别随便打扰爸爸……

周洁和张正胜都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张正胜原在广州某部队当医生。周洁和他恋爱的时候,还是武汉歌舞剧院一名不出众的年轻演员。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武汉,标准的异地恋。张正胜又是军人,有纪律约束,两人见一次面不容易。但也许是恋爱给她带来了光彩,或是让她悟透了情感的秘密,她懂得世上原本有许多无奈的离别——离别与团聚,本是人生的常态。她的歌声中由此融入了浓浓的情感,歌唱艺术大有进步,在歌舞剧院渐渐挑起了大梁,成了武汉小有名气的青年独唱演员。

周洁结婚后,生下宝贝女儿。张正胜给女儿取名张歌歌,叫起来像“哥哥”。周洁问丈夫:“你是嫌我没给你生儿子吧?”

张正胜严肃道:“希望我们的女儿长大后,也像你一样热爱音乐,以歌作乐。”

周洁嗔笑:“唱着把日子过了,倒也不错。”

歌歌还很小的时候,就能跟着妈妈哼曲,而且音准很高,音乐一放,她就扭着小屁股蹦蹦跳跳。每年三四月,周洁领她到武大看樱花,她在樱花树丛中唱歌跳舞,引得好多人围观拍照,她一点也不怯生。周洁悉心培养女儿对音乐的爱好。

张正胜回武汉探亲,歌歌噘着嘴问:“解放军叔叔,又回家做客了?”

张正胜严肃道:“什么叔叔,叫爸爸!”周洁在一旁笑得几乎岔气。

歌歌又拍拍张正胜的脸:“解放军爸爸又回家出差了。”

张正胜一把搂过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对周洁说:“你怎么教她的?出差、做客也分不清。”

周洁笑得眼里有了泪:“歌歌,把‘出差’、‘做客’去掉,爸爸是回家。”

歌歌转过头去,不说话,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张正胜知道女儿流泪呢,用手把她的头扳过来,内疚道:“对不起歌歌,爸爸回家少,没时间陪我的歌歌。歌歌,让爸爸听听你唱的歌。”

歌歌脸上没有笑容,她唱:“望着月亮的时候,常常想起你,望着你的时候,就想起月亮……”童稚、清亮的童声,也是颤抖的,竟把张正胜眼泪给唱了下来。

2003年春,SARS爆发。张正胜先是在广州迎战SARS,之后又去支援北京小汤山。当时,武汉并不显得紧张,只是周洁和女儿有了担心和牵挂。一天夜里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歌歌被雷电惊醒,吓得大哭,周洁把她搂到怀里,给她哼《摇篮曲》,歌歌就像小时候一样,在妈妈的歌声中静静睡去。风停雨住,雷电消失。

几个月后,打赢抗击SARS战役的张正胜回到武汉,歌歌见到瘦了一圈的爸爸,扑到他怀里,流着眼泪问:“爸爸,你害怕吗?”

张正胜说:“爸爸是军人,是共产党员,爸爸不怕!”他看着还不到十岁的女儿,欣慰地对妻子说:“歌歌长大了,长漂亮了,像你。”

周洁眼里闪着泪光:“这几个月,我和歌歌心里装的全是你……”

2014年,西非爆发埃博纳疫情。疫情从边远的丛林村庄,蔓延至人口密集的大城市,起初病死率高达90%。张正胜随中国医疗队援助利比利亚。在当地战乱和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条件下,张正胜和中国医疗队队员挽救了众多的生命。在那半年里,周洁和歌歌担忧不已。

从非洲回来不久,张正胜转业到武汉一家三甲医院,在ICU病区当主任,工作紧张繁忙。这时的周洁却渐渐感到了失落。女儿从武汉大学毕业后,考进英国伦敦大学音乐学院攻读研究生,全家再次分开。而周洁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舞台早就让给了年轻人,哪怕是一个风华绝代的歌唱家,这种转型和新陈代谢都是不可避免的。周洁也是一个想得开的人,但是逐渐远离舞台,不再享受鲜花和掌声,还是让她感到落寞。

当周洁在歌坛渐感失落之后,一位在社区组织广场舞和中老年合唱队的朋友,要找她去做艺术指导。盛情难却,周洁起先只是去辅导了几次,但渐渐被舞蹈队和合唱团的氛围给感染,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轻松和快意,找到了欢乐与力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舞台。

大家都十分尊重周洁,称她“周老师”,周洁甚至觉得唯有扎根在民间和群众中的艺术才有力量。她从单位弄来了一批淘汰的乐器捐给合唱团,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寻求到一些赞助,带着大家去社区演出,或参加一些群众性的歌舞和音乐比赛。在凌空飞越的长江大桥下,在浩荡的东湖和秀美的沙湖公园一带,他们的“粉丝”越来越多。遇到丈夫有空,周洁还把张正胜拉去看合唱团的演出;或吃过晚饭后,把他拉去公园或沙湖大桥下看广场舞,有时还把他拽下场,让他跟着自己和姐妹们笨拙地扭上几下。

看着妻子从失落中找到自我,张正胜很是欣慰。张歌歌也为妈妈在告别舞台的光环之后,能够过上这种充实、快乐的生活而高兴。父女俩常常调侃周洁:人,不管年龄大小,不论身分如何变化,都要有一个舞台,有一个自由、快乐的舞台,人就会过得很轻松很舒服。

周洁也调侃父女俩:等我老了,我可不愿侍候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公,也别指望我会帮女儿照顾第三代。我有自己快乐幸福的小天地。父女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用!你尽管寻找你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