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的大海上，邮轮就像一叶扁舟，周围除了水还是水，头顶除了天还是天，没有人烟，没有绿树，没有缤纷的花朵，舷窗外是不变的蓝或黑，还有海水不停拍打船舷发出的声音，一浪跟着一浪……

一个合同期，短的半年，长的一年，期间不能下船回家，程雨觉得这种滋味是多么孤独和苦涩，尤其是在得知父亲感染了新冠肺炎、生死不明的时候，这种有岸不能上，有家不能回的心情，更是让她痛苦和煎熬。

自己的家乡封城，而程雨所工作的这艘豪华邮轮几天后也停泊在海上，几个航程都已陆续取消。

“钻石公主号”成了一艘“恐怖邮轮”，疫情也在海上爆发，邮轮成了一只巨大的病毒培养皿。它让陆地和大海成了两个隔离的世界，其间涌动的是恐怖之浪。

没了客人，这座造价近百亿的海上城堡，就成了1000多名中外船员的“狂欢”场所。每个船员似乎都成了摄影师。

罗威给站在船头的程雨拍照，可她哪里有心情拍什么照片？她的心早已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家乡……

随着葛优、舒琪主演的电影《非诚勿扰》热映之后，在中国就掀起了一股海上旅游热，欧洲和美国大型邮轮公司纷纷进军中国市场，上海、天津和广州、深圳相继成了邮轮母港，从这些地方到日本、韩国及东南亚地区的海上旅游十分火爆。

相应的，国内有不少年轻人选择上邮轮工作，不仅工资高，还可以借机周游世界。

程雨是学旅游管理的，毕业后很想上邮轮工作，那不仅意味着可以赚得比在陆地上工作多得多的钱（陆地上工作并不好找），还可以免费环游世界，可以在船上很好地提升自己的英语口语能力，增长很多的见识。

还有，邮轮上都有剧院，那里集中了很多出色的歌手和演员，如果最终她能进入邮轮大剧院当一名歌手，那她离自己从小追求的音乐梦想就更近了。

当李慧珠得知程雨要到邮轮上当服务员时，惊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你爸肯定不同意。”

果然，当程四海得知女儿要去海上工作，就头大、恼火：“你要背井离乡，跑船做服务员？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回酒楼帮我们做餐饮。”

程雨有些不屑地说：“帮你们卖饺子？爸爸，告诉你，饺子是快餐食品，热量高，含盐量高，蛋白质含量偏低，吃多了对健康不利。希望你的酒楼别再卖饺子了。”

“胡说！”程四海大发雷霆：“饺子，是我和你妈的看家本领，更连接着我和你妈的感情记忆……”他望了一眼妻子李慧珠，想到他们当年一起守在狭小、寒酸的十平方米小店里，等着来买饺子的客人；想到他们一起在寒风中等待的情景，他的眼睛就不禁湿润起来。

李慧珠夹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程雨，酒楼卖饺子确实不赚钱，但你爸说得对。有的客人来我们这吃饭订餐，可能就是冲着我们家的饺子来的。比如一对小恋人，现在他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们就是在我们饺子店认识的；还有一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可还记得跟老伴来吃过我和你爸做的饺子。现在他老伴和孩子还是常领他来我们这吃饺子，有时你爸爸宁肯放下生意，也要帮老人家做一顿手口饺子。就像你爸说的，这里有许多情感记忆。”说着说着，李慧珠红了眼眶。

程雨也红了眼眶：“爸，妈，都怪我说错了，行了吧。但请你们也要理解我一下。”

程雨的世界在海上，她的梦想仍是音乐，海上的音乐，会更加不可思议。

程雨翅膀硬了，父母已经管不住她了。她那天逃离武汉、离开家的时候，事后听妈妈说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

国际邮轮上，员工宿舍均分布在与海面持平的二层和海面以下的一层零层，程雨跟一个外国女服务员合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小隔间里，床是上下铺，没有舷窗，看不到大海，见不到阳光。

程雨登上邮轮的第一天晚上，几乎一夜无眠。海浪不停地拍打着船舷，她有些晕船，心情就像海浪一样层层叠叠地涌动。在大陆上，她有种种焦虑，梦想难以实现，到了海上，她的梦想就会实现吗？未来，就像夜晚这黑黝黝的大海神秘莫测。

游轮就像是行走的地球村，有各种肤色、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邮轮上有剧院、图书馆、免税店、赌场、酒吧、泳池、健身房等。每天晚上，剧场都有歌舞等娱乐表演，演员来自世界各地。

程雨负责十几个房间的卫生，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要清理和打扫干净。从清早起床一直忙到晚上11点左右，累得腰酸背痛。

如果遇到海上风浪大，晕船，那就更遭罪了。程雨几乎一边吐，一边把工作干完。中国游客没那么多讲究，可有些外国游客十分挑剔，如客人在地板上发现一根头发丝，在镜子上发现一个小水迹，她都可能得差评，不会得到客人的小费不说，如果被客人投诉，会被上司警告，总共五次被警告，就会被从邮轮上驱逐。

邮轮停靠各国港口时，程雨就下船观赏异国风光，满足了她环游世界的梦想。这可谓是她轻松、幸福的时刻，在船上所有的累和孤独，都在这一刻里得到了弥补。

程雨在邮轮上认识了同城老乡、歌手罗威。

罗威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将他培养上了大学。毕业后他开始北漂，在北京一个不太出名的乐队里当摇滚歌手，他是主唱。

写歌、演出、合同、谈判、应酬、喝酒、走穴；艺术、商业、功利、苦闷、焦躁、熬夜……罗威每天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晨昏颠倒。他有时很亢奋，有时状态持续低迷。

母亲希望罗威回武汉，找个正经的工作，结婚成家。他牵挂母亲，可又放不下心中的梦想，因为要想唱摇滚，他只有留在北京。

让罗威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母亲患了晚期肝癌，医生已无回天之力。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罗威日夜守护在母亲身边。母亲流着眼泪对他说：“儿子，妈把你赚的钱花光了，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妈走了，你要找个好姑娘过一辈子……”母亲走后，他捧着母亲的遗像，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当送走母亲之后，罗威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具飘在人世间的皮囊。只有母亲留下的那条狗陪着他。好多个晚上，它随罗威下楼，紧跟在他的身后，他在小区里茫然、焦灼地乱走一气，昏暗的灯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罗威把这条狗送给朋友，又回到北京。

摇滚乐在国内本就是一种小众音乐，演出少而又少。一段时间里，罗威和乐队接不到一份演出合同，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而作为乐队主唱的罗威精神状态似乎更是出了问题，他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其他乐队成员认为他被痛苦击倒了，需要好好疗伤。

罗威乘上国际邮轮，来了一次海上环球航行。在邮轮气派的大剧院，他找到了那种热闹的氛围。于是，他决定把邮轮当成自己灵魂的憩息地，与邮轮签订了工作合同，成了一名摇滚歌手。

乐队解散，罗威从北京摇滚圈消失，这事曾让很多圈内圈外的人感到震惊和迷惑。

程雨在邮轮上做服务员，并没有机会在晚上去邮轮大剧场看演出。认识罗威后，她第一次走进美轮美奂的大剧场。

那天晚上，罗威在舞台上，用中英文演唱了披头士乐队一首著名的摇滚乐《Hey Jude》：

“嘿裘！别沮丧

找一首哀伤的歌

把它唱得更快乐

记得将它唱入你的心田

世界就能开始好转

嘿裘！别害怕

你天生就要勇于克服恐惧

当你将它身埋于心底那一刻

世界就开始好转……”

随着强烈的摇滚节奏，大剧院演出现场一片“Hey Jude”（“嘿裘”）声。

那天晚上，程雨也被现场热烈的气氛给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