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亲爱的(九十九度小说)免费阅读

一天晚上7点钟后,朱见明接到社区通知,网格内有个女确诊病人,需要立刻送到方舱医院治疗。社区领导说,事先已给这个女病人打过电话,稳定了一下她的情绪,并协调好车辆把她接到社区门口等候。朱见明需步行把她从小区接出来上车,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接病人的车辆直接进入小区,尽量减少其他居民的恐慌情绪。

朱见明穿好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手上拿着为该居民开的出行证明。可是看到女病人的名字,他徒然一惊!他有几分紧张忐忑,还有几分恍惚。

朱见明步行到小区这位女患者家的门口,患者戴着口罩出来后,就随手把门关上了,朱见明不知道屋里还没有其他人,屋里也没人出来送一下。尽管口罩遮住了她的脸,朱见明还是从她那苗条高挑的身材,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认出她是宋慧。此刻,她那双眼睛不像以前那样单纯、洋溢着热情,已经失去了明媚的光彩,黯淡中带着紧张、慌乱,还有一丝恐惧。她的长发好像没怎么梳理,显得有一点点乱。

因为穿戴着全副防护服,女患者似乎并没有认出朱见明,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步行去社区门口坐车。街灯依旧,只是霓虹灯少了很多,没了往日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嚷,街上空荡荡的,全然不见热闹、喧嚣的夜生活场景。偶有几只鸟雀在昏黄的灯火中飞过,发出两声孤鸣。

女患者似乎是要故意躲开宽阔的大马路,想把自己隐入到沉沉的夜色之中。朱见明和她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除了两双脚、一前一后踏在绿化带内侧人行道上节奏纷乱的脚步声,朱见明好像能听到自己紧张不安的心跳声……

朱见明和宋慧曾是住在一个厂区家属院的邻居,从小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玩耍,互相串门。两人都在区文化馆学习,宋慧学习舞蹈,朱见明学的是绘画。

两家爸妈是一个厂的同事,又是邻居,关系十分要好。朱见明和宋慧就是大家通常形容的那种青梅竹马的孩子。初中毕业后,两人又一起考进武汉市艺校。宋慧学的服装设计与表演专业,朱见明学的是美术专业。

从家里去艺校,要坐公交车。一次,宋慧上车后,一屁股坐到朱见明的旁边。她发现朱见明穿的裤子上有一个图标,忍不住用手去抠:“你这个标好像快掉了?”

朱见明一愣,裤子上的标已被宋慧撕了下来。他嘟哝着嘴说:“你干嘛呢?”

宋慧很尴尬:“啊?这个还能撕下来?”

朱见明埋怨道:“我妈刚给我买的,挺贵的呢!”

宋慧瞧着被撕下的图标,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大的事:“那怎么办?我给你粘上吧。”

朱见明红着脸说:“那你好好给我粘啊。”

中午,宋慧把朱见明约到操场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朱见明侧着身,躬着屁股,宋慧弯腰给他往裤子上粘图标。“好了。”她忙乎了一会儿,拍拍手说。

朱见明用手摸摸,发现标贴的地方硬邦邦的。“这块怎么硬了?”

宋慧跟没事人似的:“只要不掉就行了。”

在操场锻炼的两个男生恰好看到这一幕。之后同学中纷传:妈呀!朱见明竟然让宋慧往裤子上粘标。朱见明这才知道宋慧竟然用502粘的,埋怨她是个“糊弄鬼”。

朱见明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被人说早恋不好,第二天,他送了一张素描给宋慧。画上,一个特美丽的女孩,从月光下舞蹈,下面写着四个字:月光女神。

“我不该让你往我裤子上粘图标,给你画了个画儿,算是道歉。”

该感到内疚的是宋慧。那一刻,她红着脸说:“画得还行,我饶你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马路绿化带内侧人行道上静静地走着,朱见明心就像浸到了水里沉甸甸的,眼前又似乎飘着一层水雾,在这水雾里,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前面仓惶般踉跄走着的女孩。

两人从人行道转到空旷的马路上,过斑马线时,朱见明几乎和她并排走在一起。封城的这些日子,斑马线已经失去了意义,一个再莽撞的女孩,也不会在这里违反交通规则。何况宋慧并不是一个莽撞的女孩,在他眼里,成年后的她更添了几年庄重和成熟,只有他,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少年的时代里。

“大哥!”宋慧并没有转头看朱见明,好像怕他捂在防护服里听不清她说话,所以提高了声音问:“那个方舱条件怎么样?我进去多久能治好?”

她的声音,比少女时代那天真活泼、调皮甜萌的声音,多了几分轻柔、沉静和女性魅力,但此时也带了几分压抑。朱见明想抓住这个机会,跟她多说几句话。

“方舱医院类似野战机动医院,是医院中的‘变形金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朱见明向她介绍道:“除了早餐,午餐、晚餐是按照两荤一素的标准配餐,不用付钱。你要去的方舱是大型体育场馆改建的,空间开阔。”

想了想,朱见明又补充道:“你以前应该去过的。”

“去……去过吗?”她像是在反问他。

“上艺校时,你在那参加过一个比赛,拿了亚军。我就站在场下,亲眼目睹了你的风采……”朱见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怕触及她的伤痛,他硬把这话憋了回去。

“我去过那里吗?”她追问,仍没回头。过了斑马线,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他跟上来。

朱见明往前迈了几步,几乎与她并肩。她走,他跟着走。

“这是有名的场馆……你应该去过吧。”朱见明还是不敢挑开。那无疑是她最美好的青春记忆之一,就让她埋藏在心里吧,他不忍把它残酷地剥开了。

朱见明说:“住方舱的人都是轻症,你不要怕!”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滚烫的东西。要是还在那个热情、单纯的少年时代,他肯定会冲口而出:“宋慧,你别怕,有我呢!”可是今非昔比。即便今天他仍有说这话的勇气,时间、环境都已经变了,他们都不再是那个花样少年。何况又遇上疫情,她的角色从“名模”变成了病人。

“为什么要叫方舱?它是不是含有诺亚方舟的意思?”她似乎并不讨厌跟他说话,也许她是因为恐惧和孤独吧,不管遇到什么人,她都会这样问,心里就不会那么憋闷了。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是有这个意思。”

“它能渡人吗?”她的声音中忽然带了几分苍凉。

“能,当然能!”朱见明的声音没有迟疑。他说诺亚方舟是《圣经》里的传说,但方舱绝不是传说,而是摆渡生命的圣地。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了社区门口,街道派的车已在等着。她上了车,朱见明跟司机交待了几句,对她说:“我开车(专用的微型消防车)在后面跟着,到方舱后由我跟医生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