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个饭店的老板，本地人，一口中海话。

梁枫是苏北人，同属吴语区，听得懂中海话，但不会说。

他用普通话说：

“好好，我不拾，我走。”

他说着转身要走，饭店老板叫张根发，他见一些路人围过来看热闹，人来风一般戏弄起他来：

“小瘪三，你帮我擦亮皮鞋，我给你十元钱。”

梁枫眼睛一亮：

“真的？”

张根发动作潇洒地从裤子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从里边抽出一张十元钞票，扬给围观者看：

“你只要用你的衣袖擦亮我的皮鞋，这张十元钞票就是你的。”

围观者像看猴子一样，看着梁枫哄笑：

“叫化子要哈脸啊？给他擦！”

“擦一下，能得十元钱，值！”

梁枫犹豫了一下，伏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用力擦着张根发的老人头皮鞋。

他先擦他的右脚，再擦他的左脚，擦得锃光发亮，一尘不染，才直起身，伸手要拿他手里的十元钞票。

张根发把手一举，不给他：

“不要急，我看你可怜，发慈悲了。”

他走进饭店，端出一碗馊饭，一碗别人吃剩下的混菜，对梁枫说：

“小瘪三，我看你肚子饿得瘪瘪的，这饭菜送给你吃。”

他把饭菜放在门口的一张长方桌上，给他掇来一把椅子：

“坐下吃，今天我发善心，算你运气。”

张根发边说边从左侧裤子袋里拿一只大哥大，神气活现地举在手里，眼睛朝隔壁水果店老板娘瞄。

老板娘三十岁左右年纪，挺拔的身材特别饱满，鹅蛋脸上有颗黑痣。她的妩媚眼闪来闪去像梭子一样灵活，一看就是个风流女人。

张根发是做给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老板娘看的，也借机向围观者炫耀他的富有。

1993年下半年，大哥大刚刚在中海滩出现，五万多元一只。人们都不知它为何物，见街上有人拿着它，比见到天外来客还要惊奇，对它的主人更是高看一眼，无限敬重。

那时腰里别着一只数字BB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要说拿着大哥大了。

果真，张根发骄傲地举着砖头一般的大哥大，“哗”地一下子，街上围过来一大群围观者。

他们个个伸长脖子像看灯塔一样，无限虔诚地仰着头看，有的还追着张根发看。

第二年，大哥大降到三万多元一只，前世的梁枫也买了一只，成了受人追捧的小富翁。

见这么多人来看他大哥大，张根发更加人来风，提高声音对梁枫说：

“小瘪三，快吃呀，勿要勿上台盘好不好？”

梁枫尽管饿得肚子咕咕叫，但看着两碗馊饭剩菜，还是觉得尊严受到伤害，心里很是难过。可他不敢骂他，只是讷讷地说：

“我再穷，也不授嗟来之食。”

“再说，这是给猪吃的馊饭剩菜，怎么吃啊？”

张根发两眼一瞪，提高声音骂道：

“嚄，穷瘪三，我好心送给你吃，你还不识抬举！”

那时，中海人都看不起外地人，除了中海人，其它人都被称为“外地人”和“乡下人”。

有个正直的阿姨看着碗里的馊饭剩菜，皱着眉头，搧着鼻子说：

“这饭这么馊，菜也臭了，让他这么吃啊？”

“这个老板不地道，成心捉弄外地人。”

梁枫忍不住对张根发说：

“你捉弄人，还要骂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根发见水果店老板娘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又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看，恼羞成怒，指着梁枫破口大骂：

“乡下人，你勿要拎勿清。这是中海滩，不是你们乡下，你敢在这里耍横，小心吃痛生活！”

梁枫争辩说:

“我哪里耍横了？是你侮辱我，倒还说我。”

“小瘪三，不教训你，勿晓得我们中海人的厉害！”

张根发愤怒地举起手里的大哥大，朝梁枫头上砸去。

“住手！”

人群后面响起一声断喝。

人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挤进来，指着张根发说：

“你口口声声中海人，中海人，中海人哪像你这样的？啊。”

“你看不起穷人，捉弄外地人，还要骂他，你就是中海人中的人渣和败类！”

张根发愣住，举在手里的大哥大没有砸下去。

人群中有人附和：

“这个老板为了炫富，羞辱穷人，捉弄外地人，丢我们中海人的脸。”

张根发不肯在水果店老板娘面前丢脸，拉下脸对英俊男人说：

“你谁呀？竟敢说我！”

张根发凶狠地瞪着他，目露寒光，脸泛不屑。

英俊男人走到他面前说：

“我是XX报记者，我要把你看不起穷人，捉弄外地人的事报道出去，让你的饭店出出丑名，早点关门。”

张根发神色一凌，朝四周看了一下，打出笑容，点头哈腰说：

“记者先生，千万不要报道，我错了，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来来，进去吃饭，我免费请你们吃海鲜。”

他边说边把英俊男人和梁枫往饭店里拉。

梁枫一看英俊男人，脸色剧变。

他拎着蛇皮袋转过身子，拔腿就跑。

英俊男人上前抓住他衣襟，拉住他说：

“梁枫，你不要走啊。”

梁枫止步，像犯了罪一般垂下头，不敢抬起来。

英俊男人转到他面前，看着他说：

“梁枫，不要不好意思了。你能到中海滩上来闯荡，勇气可嘉。你不偷不抢，以拾垃圾为生，精神也是可贵的。”

梁枫羞得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嘴里嘟哝：

“王老师，你也在中海？”

“正好被你看到我这样，太丢脸了。要是传回老家，被同学们知道，我还怎么回去见人？”

王老师叫王锦轩，是梁枫初中的班主任老师。

王锦轩拉住梁枫的手，亲切地说：

“去年九月份，我到中海来进修。结业后辞职下海，在中海寻找工作。今年六月份，我应聘到一家报社当记者。”

“今天晚上，我们老家一个建筑老板，请我到这个饭店里来吃饭，想让我给他介绍建筑工程。我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你被人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