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冻得脸色发灰，三寸金莲来回挪着，眼神中透着焦虑。

忠孝心里发怵，脚底打滑，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十五岁就娶了亲，老婆玉莲大他一岁，娘家在康村是大户。

早年，康金两家在粮食买卖上来往颇多，俩老爷子深知对方底细，便定下这门亲事。

忠孝随父亲收购粮食就和玉莲认识，女孩早惠，暗自喜欢这位俊俏的青年。当年腊月，玉莲嫁入金家，一晃二十余年。

金老爷极中意这个儿媳，性格温柔，模样也说得过去。玉莲极会察言观色，家中虽后母主事，只老实遵从，也没闹出什么大的矛盾。

忠孝这边呢？

他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动过心思，虽说不爱她也说不出她的坏处。反正迟早要娶亲，张三家的闺女也好李四家的闺女也罢，但凡父亲顺了心便一律笑纳。

只是玉莲的肚子不中用，汤药喝了二十年，没生下一男半女，自觉颜面无光。她动过为忠孝纳妾的心思，无奈金老爷为延血脉，执意找正经人家的姑娘，多半不能中意，一来二去便耽搁下来。

方才听到金仁嚷嚷，早梳洗完毕的玉莲难抑激动的心情，慌忙整理衣襟，飞快奔向镜前再次摆弄头发。

她重抹一遍胭脂，想让脸颊变得更红润透亮。可是，镜中依旧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神悲凉的怨妇，几条细纹在眼角延伸。

她终究老了。

听说他新娶的小老婆不过十五六岁，宛如一朵新鲜娇嫩的花儿，自己哪比得上？

玉莲颓然坐在梳妆台前，良久，步履沉重地向那张雕花黄梨木大床走去。并不坐，而是站了一会儿，凝视床上垂着的罗帐，哀哀地叹口气。

仿佛就在昨天，她身披凤冠霞帔坐在大红花轿上，两班吹鼓手身穿新衣头戴荷叶帽。

爹用的是最高的“三十二抬”，一色实木家具、上好瓷器、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茶壶盘碟、线板纺锤，一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走进金家大院。十里八乡的谁不来看热闹，谁见过这么气派的场面？

如今呢？她变成人老珠黄的弃妇，孤零零坐在冰冷的房间。

前几日听说他走散了，自己便下定殉情的决心。可又说他没死，她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怎料是这番变故……

玉莲心里慌慌地，真想飞出去迎他，一想到爹的话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这几日她表面和公婆客客气气，背地没少掉泪生闷气。弟媳也劝她，事到如今赌气没啥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他偷吃几口罢了。大哥比吃喝嫖赌的二弟强得没影，老爷没法子，她也是隐忍地活，这便是女人的命。

好在春妮传话上房发生的事，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公爹好歹待她不薄。

见忠孝身穿破烂的棉衣，消瘦憔悴的脸庞，玉莲不由红了眼圈，喃喃地说：“你回来了。”

“天太冷，你快回屋吧。”

分别一月，他不仅没半点温存，眼中竟带着呆滞的神色。她的心比天气还要冷。

春妮借故躲开。夫妇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东厢房。

忠孝环顾这间熟悉的房间，似乎和他走时陈设不大一样。

地上铺着朱红的漆布，金漆几案上摆放着大瓷瓶、座钟和几个花梨的木器。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后是卧房，雕花黄梨木大床垂着罗帐，旁边紧挨梳妆台和回文雕漆长镜，中间摆着一张铺着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的圆桌。

他心里发疼，恍然觉得一切又没变。

“听说爹让你去山里收拾老宅子，俺让春妮安排早饭，你吃完再去。”

玉莲倒了一杯热腾腾的香叶放在忠孝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球生了根长了刺般拔不出。

忠孝的眼睛在躲她，生怕玉莲掉眼泪，这是他最受不了的。

女人的眼泪，比毒药更能侵蚀他的内心。玉莲意识到失了态，缓缓坐在床沿，想说那件事又咽下去。

忠孝说来不及吃早饭，只让玉莲找来一件新棉袄换上，又交代一些家务便急着要走。

玉莲的心冰凉似霜，就在他一脚迈出屋门时忍不住喊了一声：“忠孝！”

忠孝沮丧地叹口气，她终于憋不住了。

“俺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为大不孝，你休了我也说得过去。二弟娶亲晚都有了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这一支照此下去也不是办法，等进了山把春妮许给你。这丫头人挺机灵，模样也周正……”

她的眼睛写满凄然，像对着他，又像对自己说了这番话。

“玉莲，你想多了！如今先保命要紧。爹说得对，仗打起来不知谁死谁活呢。”

忠孝心头一沉，生怕她再说什么让自己下不了台面的话，急急走了。

玉莲呆呆凝望他的背影，无力的抬起手，将脸上的细白官粉缓缓搓了，又取下那只陪嫁的镶着金刚钻的凤凉针。

宝石的光芒刺得她眼里溢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