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传奇人生(猪老大爱宅家小说)免费阅读

“小子,你可醒了?”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怡筠缓缓睁开双眼,脖子努力上仰,下巴对准一片移动的天空。

四周寒风刺骨,小刀似的刮得脸蛋生疼,她委屈得想掉泪:“这是到地狱了!自个没做什么坏事,就连死,也死得莫名其妙,才逃出日本人的魔爪就被摔死啦!”

说话的是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

唉,这人也是被鬼子害死的?不想黄泉路上还有搭伴的。

怡筠幽幽地呼出一口心不甘情不愿的寒气儿,心想不对啊,人死不会喘气!她被自己吓住了,忽地坐起来,瞪大双眼,才看清身上压着几个沉甸甸的麻袋。

两辆载满粮食的骡车和几个男人走在覆雪的山路上,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怡筠坐在其中一辆车上,面前是一头拉车的成年公骡子扭动的两瓣屁股。摇动的车轮颠得她忽左忽右,晃动不已,所有的关节都在颤抖、呻吟。

她咬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儿,尝到一丝咸涩的滋味,劫后余生的欣喜涌上心头:“老天保佑,我没死。”

“小子,你被俺少东家救了,要不是他眼尖发现你躺在树丛里,你小子早冻成冰棍棍了。”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汉,短装打扮,腰里扎条草绳。赶车的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伙计。

白怡筠感激地端详姓金的少东家,四十岁上下,黑眉黑脸的,倒挺面善。可爹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切莫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她多了个心眼,只管点头不敢应声。挪动两条腿,搭在骡车磨得铮亮的护栏上,被树枝划得伤痕斑斑的双手攀住围栏,准备随时跳车。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金掌柜一眼看穿怡筠的小心思。

这小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长相却是极俊美。尤其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黑的黑、白的白,一如宋明山水,清澈透亮。

怡筠将腿缩了缩,沉默几分钟后压低嗓门说:“大叔,请问这是……这是朝哪个方向?”

“以为你是哑巴呢!咱们朝东南方向走,咋了?你的家在哪儿?”

朝东南方向……天哪!虽然头很疼,但怡筠记得应该去北边祥生的老家。

她扑通跳下骡车,一个踉跄,差点滑进路边深不见底的山沟。

金掌柜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怡筠感激地咧开嘴巴苦笑,双手痛苦地绞在一起,呆呆地看向那条被骡车印下深深的车辙,泛着苦涩白光的雪路,默默流眼泪。

泪水将她脸上的泥污冲出一道沟,露出晶莹透亮的底色。金掌柜害牙疼似的吸着牙花说:“小子,你走反了,又昏迷这么久,算起来你的亲人离得很远了。”

路边的茅草承受不住雪的重压,低垂着头在寒风中无力摇摆。

怡筠无奈地点头,用袖子擦了下眼,泪泥搅浑的脸蛋被寒风吹得生疼。她对金掌柜深鞠一躬,向来路毫不犹豫走去。一旁的金仁和两个伙计惊愕地看着她。

金掌柜皱着眉头说:“小子,你若强走我不拦你,但必须告诉你实况,回去的路被鬼子占了,你这样瞎走等于白送死。”

白怡筠看清男人眼中蕴含了真诚与关切,明白硬回去等于送死。

金仁龇着黄牙劝说:“憨小子,听人劝吃饱饭,俺少东家一片好心,你且领了罢。眼下你身上还有伤,不跟咱们走,保准得冻死在路上。”

怡筠迟疑地看着银光闪闪的山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只是一片白,一个声音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只好无奈地低下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群山将天空遮成一窄条,阳光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冷漠无情地看着他们。沿途时常碰到人和牲畜的尸首,也有死麻雀、喜鹊和野鸡,大部分是冻死或饿死的。他们途经半山腰的村子,地上躺着十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不敢确定是日本人干的,更像还乡团或土匪。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此时,包括怡筠在内的所有人已从初时看到死尸的惊恐转为麻木,只想尽快回家。

傍晚,他们在山坳处一户农家落脚。屋里所有家什、物品和粮食都不见了。叫顺子和大壮的两个伙计捡来柴火,在堂屋点火烤干粮。骡子的草料早吃光了,拴在院外啃干树皮。

“小子,你叫啥名?”顺子扔过一个窝窝头问怡筠。

硬巴巴的窝头砸在身上,竟没有一丝力气去接,白怡筠难为情地笑笑,两手哆嗦地撑住冰冷的地面,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粮食的香味钻进鼻子,她多想吞下去,手臂却像拴着巨石一样抬不动。

大壮狼吞虎咽地吃着窝头,碎屑哗哗啦啦从他长着青胡须的下巴掉进黑色棉袄的皱褶:“这是个傻小子,哑巴?”

“什么哑巴,他在路上说过话。不过他太秀气了,哪像个爷们。你没瞧在路上走道,像踩了蚂蚁蛋似的。”顺子往火堆添着柴,轻蔑地瞅着怡筠弱不经风的模样。

寒风从漏缝的土墙钻入,屋里除了一张破苇席,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

金掌柜默默看她,像一条无声无息的小狗蜷缩在墙根,混合泥渍的泪珠子冻在脸上,一对黑眼睛饱含对未知的恐慌。手中牢牢抓住半个窝窝头,似乎连填到嘴里的力气也没有。他无端地心疼了一下,看到金仁心照不宣的眼神。俩人明白这是为躲鬼子而逃难的可怜小姑娘。

此时怡筠只觉得天是软的,地是软的,人更是软成一摊泥。她双眼冒星,喉咙冒烟,舌头像被卤过似的。冷风钻进被树枝扯出棉花的袄中,铁皮般贴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怡筠喷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脊梁和肚子如同浸入冰水,听着伙计们说话逗乐,硬撑住不倒下。

突然,从院外树林传来啪嗒啪嗒的异响,金仁好奇地探出头,脸色发白,变了腔调:

“娘的,是狗日的小鬼子,打北边树林来了。”

顺子一骨碌爬起来,头趴在门板上,浑身筛糠般乱抖:“真是鬼子,他们怎么找到这儿?快跑吧,他们来了,哎呀,有个鬼子看到咱的骡子啦。”

白怡筠扑通晕倒在地。金掌柜沉着的说:“金叔,你们抓紧走,牲口别管了,人的命比它重要。”大家夺门而逃,金仁扶住门框催促:“忠孝,等啥,快走啊!”

金掌柜来到怡筠跟前,不放心地扶起她,咬咬牙说:“不能丢下她不管,你先走,我殿后。”

“那可不成,老掌柜交待俺照顾你,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丢性命!”金仁脸上泛着气愤的油光,急得直跺脚。一梭子弹啪啪地斜射过来,打在门柱上,木屑崩得四处乱溅。

金仁抱住头,猫起腰,想再进屋不成了,只能扔下一句话向屋外跑了。

金掌柜背起怡筠,又是一梭子弹,这次打在堂屋的破桌腿上,门是出不去了。

情急之下他四下打量,后院有一个窄小的柴门,出去就是树林子。子弹落在他们周围的雪地、树干上,雪块疾速溅起,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混杂骡子的嗷嗷叫声和日本人叽哩哇啦的嚷嚷声,两头可怜的骡子被他们杀了!此时,哪顾上心疼它们,人逃命更重要。

白怡筠在金掌柜急促的喘息和颠簸中苏醒,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挣扎着说:“大叔、大叔……你快放下我。”

“别叫大叔……我有这么老吗?”金掌柜气喘吁吁地跑着。她呼出的气息让他脖子发痒。

“你快放下我,我自己能跑。”长这么大,怡筠第一次破天荒红了脸皮儿。

金掌柜没吭声,搂她的双臂却更有力。树林中满是积雪,挂满冰柱的枝条拉得脸生疼。听到身后再没动静,金掌柜放下怡筠,用胳膊挟拉住她,手脚并用,攀着突出的石头和垂下的荆条,扒开雪堆向前走。

雪不断从脚下滚落,身子不冷了,反倒出了汗。他们停在一处能立足的地方,看到雪地上,有野兽粗大的脚印。寒风从山的一角吹来,扬起一团团雪粒,落在黄叶婆娑的灌木上,在下落过程中凝固成冰渣儿,俩人全挂上一层透明的冰甲。

怡筠浑身哆嗦,牙巴骨打颤。

金掌柜二话不说,脱下羊皮大衣裹在她身上,不放心地叮嘱:

“你别睡,千万别睡。”

雪光映出他冻得铁青的脸和焦急的双眼。

怡筠吃惊地瞟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感激地笑笑。

天黑了,雪花打在树枝上发出硕硕的声响,黑暗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把世间万物吞噬。俩人偎在杉木底下,寒冷像爬虫从他们衣领、袖口无情钻入,湿透的内衣再度变得冰块一般。听怡筠讲完遭遇,金掌柜躲开那对黑眼睛的凝视:“你一个小姑娘家……还真勇敢。”

“不知道我爹娘怎样了?逃出命没有。”她垂下长睫毛,沮丧地叹气。

“放心吧,好人有好报,就像你,不是就遇上我了。”金掌柜安慰说。

“大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拿什么报答你啊?”不管怎么说,怡筠觉得自己挺幸运。而她是个一旦有了希望,便像火苗般燃烧的姑娘。

“报答什么?撑过今晚,咱能活着就行。”金掌柜越发不敢看她被雪光映得亮晶晶的眼睛。

“行!只要能活过今晚,我就给你当牛做马,当仆人当丫环,你觉得怎样?”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啊!”他眼中急速闪过的光芒使怡筠不知所然,不是嘲笑不是惊奇,而是一种真切的欣喜,他突然觉得和她一起逃生竟是件开心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暗、寒冷、恐惧和死神如影随行。怡筠又一次陷入昏昏欲睡,金掌柜心头掠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猛地站起来,跺着脚上的积雪,毫不犹豫将白怡筠拉起抱在怀里,一股热血涌上脸庞。怡筠并没觉得难为情,只感到异乎寻常的温暖。

“对不起,丫头,这会儿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这样取暖咱恐怕都得冻死。”

金掌柜的鼻子触到白怡筠的短发梢,痒痒的,少女特有的馨香袭来。他将头扭向一侧,眼神投向遥远的雪夜:“实在不行,咱摸黑走吧,一停准得冻死。下山后到了小孟乡就好了,我仁哥在那儿。”

两人借助雪的微光跌跌撞撞走着,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产生了勇于承受命运的无畏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