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县小孟乡大车店外那对高悬檐下的椭圆形纸灯笼，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灯笼原是大红的，历经风吹日晒褪了原色，变成介于红、白两者之间的米色。破损的门两旁张贴了一副对联，左边是“未晚先投宿”，右边为“鸡鸣早看天”，寒风将“早看天”三字掀走了，只有“鸡”独自鸣叫。

天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老板和伙计。

几个伙计手持木棒，瞪着惊恐的眼睛瞅向老板吕大良。他披着棉袄，端着一把猎枪，对几个伙计骂骂咧咧：“狗日的没个胆量，要是鬼子来了，谁会敲门？早他娘的一脚踹开了。”

这几年，各路大军时常路过，客气的敲门住店给房钱，不客气的破门而入，卷走钱粮是常有的事。尤其九龙山上的土匪，时常下山抢劫老百姓，他们没少跟着遭殃。

话虽这么说，老吕也有些害怕，他眯缝着一只眼趴在门缝向外瞧。门外直挺挺站着两个“白人”，不知是人是鬼，他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后退一步踩在伙计脚上，那人疼得“哎哟”一声。

“白人”听到里边的动静，发出微弱的求救：“吕大叔，是我……忠孝，快开门。”

老吕脸上立刻浮现又惊又喜的神色，一把拉开门闩，端详一番，哈哈大笑。也不管对方浑身是雪，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肩膀，高兴地直嚷嚷：“忠孝……果真是你小子，俺就知道你死不了。”

金掌柜冻得呆滞迟钝，哆嗦也不会打了，任由老吕四下拉扯他，嘴巴像封住似的张不开，只管点头。老吕赶紧安排伙计点火烧炕，一边拍打他身上的雪，一边打量他旁边那个瘦小的人儿。

“快让我们暖和……暖和，给点吃的，又冷又饿！”金掌柜嘴唇发青，嘴巴才被室内的火炉解封。看到老吕的眼神儿，他赶紧松开揽着怡筠的手臂。

老吕语气急促地说：“老金到俺这儿寻你，俺还派伙计们随他出去找了一天。不过咱知道你属猫的有九条命，死不了！”

金掌柜有气无力地点下头，担忧的心终于放下了。

老吕的眼睛锐利地盯住怡筠。她迷迷糊糊的，长睫毛似帘子一样盖住双眼，脸被冻得青紫。他眯起凹进去的大眼睛，嘴巴呶了呶，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你路上救的那小子？活得成吗？”

金掌柜没吱声，知道金仁多嚼了舌头。

他无意识地用一只胳膊扶住怡筠，将她安置在烧暖的火炕上。吕老板老狐狸似的眯着眼睛，安排伙计端来滚烫的姜汤，先给怡筠喂下。

金掌柜显然不想让别人插手，哆哆嗦嗦地扶起怡筠疲弱的身子，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崩出一条血口，血珠沾在碗沿，半天才勉强灌下一碗姜汤。

中午时分，室内飘着酒菜的香味儿，金掌柜和老吕坐在炕上。面前小桌摆了鱼干、木耳炒鸡蛋、萝卜大肉及炖豆腐四个菜，另一只大瓷碗烫着一壶酒。金掌柜迫不及待喝下一大碗酒，一股热火从口腔顺喉咙滑下，顿觉全身舒坦许多，尤其是冻僵的舌头能打卷了。

“可惜了这趟，粮食全扔给了小日本。”忠孝用胳膊撑着乏力的脑袋，看着老吕那张黢黑的脸，心疼得说不下去。

老吕将腿从火炕伸下，双脚交叠，眉心皱成一个大疙瘩。在炕脚哒，哒，哒敲着烟袋磕烟灰，又从烟荷包捏出一撮子烟沫塞进烟袋锅儿，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这才重新盘回炕上：“俺听住店的客人说，小日本破了黄河防线，韩复榘弃了济南泰安逃到金乡、单县。小鬼子没了挡头，像疯了的野鸡一样又想占兖州和曲阜，眼瞧着就来了。”

金掌柜惊到嘴巴难以合拢，眼睛也差点瞪出来，没想到短短几天，战局发生如此变化。

老吕继续说：“还说军队正在济州布防，怕得是一场硬仗，俺看啊，娘的，防不防得住难说。”

他所说的军队是国民党第三集团五十五军，此时正驻扎济州，准备和小日本大干一场。

老吕的话将金掌柜噎住了，他嘴巴一吸一鼓，好一会儿才喘出一口气。济州若开战，他家古路口乡便难逃战火，不由担心起一家老小的安危来。老吕不理会他，揩去嘴角的唾沫星儿，尽力压抑心中怒火说：“他娘的，狗日的小鬼子一来全乱了。听说青红帮的刘金贵、赵成法，都打上‘抗日’旗号，到处疯抢一气，抢粮抢钱不说，看到漂亮大姑娘，直接拉到山上当小老婆。”

金掌柜气得攥起拳头，想到眼前严峻的局势，酒也不香，菜也无味，两人唉声叹气陷入沉默。

金掌柜把对家里的担忧挪到怡筠身上，老吕说得如此凶险，她那套女扮男装的小把戏骗骗小鬼子还凑合，对付穷凶极恶的土匪真白搭。可他如何安置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外头兵荒马乱的，让她怎么办？跟自己回去……算哪档子事呢？难道说由她自生自灭？扔下她？说真的，不舍得！

金掌柜从沉思中清醒，发现对方正用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他，像猜透他心思似的。老吕眯起狡黠的双眼，似笑非笑地说：“这小闺女长得不错，你有眼光，啥时办喜事？”

“老叔，这节骨眼上，你想哪儿去了？”金掌柜窘得满脸通红，却被老吕的眼神儿镇住。

“咋得？凭俺这双打鹰的老眼还看不出那是个闺女？还是个挺俊的闺女。”他特意把“挺俊”两字咬得特别重。

“那又怎样？”金掌柜不自信地反驳。

“呵呵，你俩同患难共甘苦地待了几天，没擦出啥火花？俺可听金仁说了，你是为救她才和他们跑散的。”

“换了你也得救人性命！别听他瞎咧咧。” 他躲开老吕的目光，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吕老板将一口烟喷到他脸上，试探着说：“忠孝，咱爷俩结识可不是三五年了，打你十几岁跟你爹跑铺子就认得，你啥脾性俺能不知道？看你的眼神，怕对这姑娘动了心思。你不用瞒俺，说起来你成亲十几年，你那老婆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总得找个传宗接代的人，俺瞧这闺女倒不赖。”

金掌柜从嘴角牵起一丝尴尬的笑，有气无力地说： “老叔……你扯哪儿去了。咱不能救了人家的命，就让人家陪嫁。这哪是正经人干的事？何况，何况那样太委屈她了。”

吕老板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逗笑：“那好，改明俺问问这闺女，愿不愿意俺家逸勋，两人年岁相当，给他当媳妇倒也好。”

“这哪成？你家逸勋不早定下顾家的姑娘了。”金掌柜的脸顿时变成大红布，像个怅然若失的少年局促不安起来。

“哈哈，瞧把你吓得，龟金似的，咱不过逗逗你！就那臭小子，好闺女还真舍不得给他呢！依俺说，你和她有缘，这沿路冻的饿的逃难的人多了，为啥别人没救，偏救她回来？”吕老板那双精明的眼睛将他狠狠罩住，抽了一口烟，咧开嘴巴无声笑起来。

“我……我是怕委屈她。”金掌柜为难地垂下头，终于吐露心声。历经几天几夜的同甘共苦，生死患难，他对怡筠的确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喜爱出于怜悯，他无法遏制地为她动心。自然，她的容貌异常美丽，但从小走南闯北的他，并非是见到美貌女子就拨不动腿的市井小人。她一双异于旁人的黑眼睛，可爱又传神，带着某种神秘色彩，让他极想融进去一探究竟。性格呢？既爽朗又羞涩，但她很坚强，这一点他完全赞同。

“行，老小子，你的那点子小心思，棚里拴的大驴都能瞧出来，哈哈，放心吧，这媒老叔给你保定了！”老吕的圆眼睛紧盯住他，笑意荡漾在唇边。他美美地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梦幻般的烟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