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如月冷眼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传旨太监多福，慢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略微思忖片刻，突生怒气，拍了桌子道：“皇上在御书房内审户部尚书之子，宁封被杀一案，叫我个毫无关系的闺阁女子听审，是何道理？”

小太监多福突闻摔杯的声音一抖，好在也是见惯了贵人，只是吓了一跳。他心里无奈地想：“且不说是不是与你无关，就说闺阁女子，您和普通的闺阁女子哪里一样了？”嘴上却恭敬地说：“劳驾您进宫一趟，陛下的当着众臣子的面亲下的旨意，也不好违逆……”

“内官大人这是在威胁我？”明如月眼神突然凌厉起来。

“不敢不敢！”多福背后一阵冷汗，赶紧说道：“此事关联甚广，陛下非常头疼，此刻您家明大人也在宫里呢，听说宁公子出事之前与您接触过，都希望能听听您的证词，把案子捋顺一二，为陛下分忧呢！毕竟您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已故的镇远大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外孙女……”

“好了好了，”明如月摆摆手，“多余的话不必说了，昨天我是在大街上与宁封有龃龉，但我既没打他，也没骂他，众人都看见了，此事与我无关，你回宫复命去吧！”说完就要赶人。

多福抹了抹头上的汗，脸上笑容更加讨好，道：“丞相大人对此事也很重视，亲自派小江大人去了解情况……”

“庭哥哥也在？”明如月眼神亮了亮。

“是，是，小江大人听说此事与大小姐您有关，紧张着呢，早早就来了。”多福一看有戏，心下窃喜。果然，还是提小江大人有效果啊。

“那咱们赶紧进宫吧。”明如月说完起身往外走去，传旨太监紧忙跟上，生怕落得太远。眼前这位小姐可是习惯了在闹市里纵马狂奔的主儿，若是自己的步子慢了，大小姐突发奇想又不想进宫，他可就追不回来了。

正想着，旁边一个恼人的声音响起：“瞧见没，咱们的大姐姐步履如风，这是要进宫给陛下分忧呢？”定睛一瞧，说话的是四小姐明如枝。五小姐明如雪站在一旁，笑眼看着明如月，也不说话，倒是三小姐明如兰温婉地说道：“四妹妹，不得无礼。”转而对明如月的方向欠身行礼：“见过内官大人，见过大姐姐。”

“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家的妹妹们。”明如月停下脚步，看着她仨，眼中的厌恶明显可见。

明如枝见明如月站定，忍不住后退一步，意识到自己将畏惧表现得如此明显，又恼羞成怒：“你……你神气什么！我告诉你，杀害朝中重臣的子女，凭你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大将军的外孙，证据确凿谁也保不住你！”

“如枝！”明如兰紧紧地抓住明如枝的手腕，温柔的声音里透着怒意。明如雪也忍不住叫道：“四姐姐胡说什么！”

“哦？原来本小姐根本不是什么证人，而是被告啊。”明如月看了一眼传旨太监，故作畏惧地说：“这我可不敢进宫了，万一被下天牢，或者当庭杖杀，也不划算啊。”

多福又急出了一身汗来：“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案子还没审，哪有什么被告呀。陛下和丞相都没说话，一些闲言碎语，做不得数的。”他虽然没有看旁边三位小姐，但言语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作为皇帝书房外专门接待重臣，出宫传旨的内监，虽然要对官宦子女尊重些，却也是不用怕的。当然，除了眼前这位脾气暴躁，又谁都动不得的主。

“内监说的是，是妹妹唐突了。”明如兰立刻接话道，“想来陛下召见大姐姐，如此耽搁不合适，姐姐还是抓紧进宫去吧。”

明如月斜眼看了这三人，却是不想再和她们废话，径直往门外走去。

明如雪狠狠地瞪了明如枝一眼，道：“四姐姐，你怎么这么蠢？”说完便领着丫鬟往自己的院子去了，明如枝连忙追上去。明如兰则是眼角带着一丝笑意。“明如月，你就去地狱里找你爹娘去吧！国公府嫡长女的位子，早该换我了！”

明如月果然如传旨太监想的那般纵马狂奔，任他追到宫门口，也只看见一匹白马，早不见这位大小姐的面了。

明如月一边往御书房走去，一面好奇，今日可是有好戏看了，况且这戏的主角，就是自己。

正想着，一个身披黑袍，嘴角带笑的男子，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行起来，想来是专门在此处等她许久。男子亲切地说道：“月妹妹要入宫听审，怎么不叫上你诚哥哥我呀？”

明如月看了一眼面前这人，身材挺括，面上棱角分明，鼻梁挺拔，那双细长的眼睛永远看不出真正的情绪。“诚王爷消息灵通，用不上我叫，自己便也来了。”

“呵呵呵呵。”诚王慕容诚依旧笑嘻嘻地看她，“月妹妹这次闹的动静可是不小，宫里头除了陛下，令尊庆国公，户部尚书宁远，刑部尚书洪大人，吏部尚书李大人，还有皇商王家，全都惊动了。”

“哦？”明如月心里一转，转而想明白个大概。

如今要问德安谁是最有权势的人，可不是皇上，或者各位王爷公主，而是他丞相大人。

当年先皇在宫中被刺杀，太子慕容千阳，也就是如今的安王，重病缠身险些丧命，要不是丞相大人力排众议，帮着太后娘娘找来皇室旁支慕容枫来做这个皇帝，这慕容氏的江山，不知要落到谁的手里。

皇上可都是丞相大人一手推举上位的，这朝廷六部的文臣，自然也都唯丞相大人马首是瞻了。

虽然六部尚书全都听丞相的，可却不是都听皇帝的。

当年丞相在慕容枫与慕容诚兄弟俩之间徘徊许久，最终认定年龄更小的慕容枫“聪慧过人，能当大任”，便有了如今的皇帝和诚王。可诚王比慕容枫年长，当年父母早逝之后，年幼的慕容诚担起重任，亲手将弟弟和妹妹抚养长大，到头来丞相在他家挑皇帝，却没挑上自己，慕容诚心里当然不服。

于是，诚王便明里暗里与皇上较劲起来，纵使丞相始终支持慕容枫，他也没放弃，竟然真的将自己的亲信插到了六部之中。于是，刑部、户部和吏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礼部、工部和兵部却听诚王的。

如今明如月在户部尚书之子被杀一案中身负嫌疑，为了保护宁尚书，皇帝必然对她不满。刑部和吏部尚书也来凑热闹，给宁尚书支持。而诚王爷的人一个都没来，不就是想说，如果明如月有什么后果，都怪皇帝，不怪他诚王吗？

明如月心里清楚，嘴上却一副懵懂的样子：“皇商王家不必说，宁封当日与王家少主王泓溪混在一起；刑部主刑狱，来听案也就罢了，吏部来凑什么热闹？”

“自然是来支持宁大人的。”诚王也不气馁，耐心地说道。“对了，安王今日也来了。”

“他来做什么？”明如月这下真的好奇起来。

“月妹妹也好奇是不是？这安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养病不问世事，怎么一听说月妹妹有事，还特地进宫一趟？”

“哼，这全天下的人，都巴不得能踩我一脚，安王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此刻也端不住了？”明如月嘴上恶狠狠地说着，心里却是真的好奇，安王难道是因为宁封曾经冒犯过他，来落井下石的？慕容千阳不会这么小气吧！

慕容诚似乎对明如月的反应比较满意，依旧笑着回到：“想他安王也是因为在意月妹妹，才来给月妹妹求情的吧。”

“诚王也不必在这嘲弄我。”

“怎么能说是嘲弄呢？月妹妹，我对你的真心人人都看得出来，何必说这话伤我呢？”

“皇宫大内，王爷请自重。”明如月也不看他，径直往御书房去了。眼见御书房就在眼前，诚王也住了口，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门外的小太监，问道：“如何了？”

小太监头也不抬，收起荷包，低声说道：“宁尚书气愤着呢，说是宁公子出事当日与大小姐起争执，被大小姐打了头，晚上就死在了妓院，陛下脸色也差得很。国公爷给宁大人赔礼了好久，宁大人不仅不受，还嚷着叫明大小姐偿命呢！”

“可有什么证人没有？”

“王家少主当日一直与宁公子在一起，自然是证人。还有王家和宁家的下人小斯，口口声声说亲眼见大小姐杀了人。会春楼的人不便上御书房，在旁边侯着呢。”说着，还向旁边扬了扬下巴，众人看去，那会春楼的新晋头牌，陆婉婉正跪在阶下，一脸肃然，即使这样也挡不住那副媚骨，连素来不近女色的诚王，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安王说了什么？”诚王回过头继续问道。

“安王爷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倒是丞相家的小江公子，替明小姐申辩了几句，只是不知为何，宁尚书和陛下更生气了……”

“宣庆国公长女，明如月——”皇帝身边的掌事大太监宣云在门口高声叫了一句，恭恭敬敬地请明如月和诚王慕容诚进门，自己跟在后面，斜眼看了一眼门口刚刚传话的太监，那太监将头低到胸前，作畏缩状，不敢声辩。

殿上，明如月躬身给皇帝行了一礼，礼罢环视一圈，除了刚刚提到的几个人，还有皇帝和诚王的亲妹妹，公主慕容菁，坐在皇帝下首，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如月，还不赶紧跪下，给宁尚书赔罪！”庆国公明程水厉声喝道。

“国公爷，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什么罪过，还惊动了陛下与各位大人。”明如月故作惊恐，望着这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余光里，安王慕容千阳一袭白袍，端坐在皇帝下首，安安静静地喝茶，如清风明月，沾染不到一丝凡尘之气，殿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在他的眼中。

“明如月，你还敢装傻！”户部尚书宁远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微乱。想到他一把年纪，家中独子猝然去世，如此也是应该。“你杀了我儿子，堂下众人皆可作证，还敢不认！”

“尚书大人，臣女刚刚才到殿上，众人的证词是一句也没听见，如何能认？”

“放肆！”庆国公对明如月喝道，转而恭敬地对皇帝说道：“小女自幼顽劣，京城里也是出了名的，都怪微臣管教不力，陛下莫怪。”

皇帝脸色也不好，盯着下面的明如月和慕容诚，说道：“明爱卿言重了，众所周知，这位大小姐不是你亲生，乃是前任国公少主，你兄长的独女，过继到你家的。教养得不好，也不能全怪你。更何况……”皇帝恶狠狠地看着慕容诚，说道：“你家大小姐福气好，有皇兄爱护着，跋扈些也是正常。”

“微臣虽然心悦月妹妹，但从无逾矩，陛下，人言可畏啊。”慕容诚皮笑肉不笑地说。

明如月心里啐了一口，心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还说什么人言可畏，你诚王爷怕不是这天底下脸皮最厚的人。面上却娇羞说道：“陛下，臣女与诚王清清白白，而且……而且早已心有所属……”说着，眼神时不时地往江隆庭身上瞟，俨然一副痴女状。

众人看着江隆庭，眼神复杂。江丞相在德安是万万人之上，连皇上都是靠他极力辅佐，才成了这一国之君。长子江隆庭，更是丞相众多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长相俊朗不凡，京城中的美男子中也是排得上的。而且文韬武略，皆是上品，年纪轻轻就立于朝堂之上，将来这丞相之位，八成也是他的。如此人物，就算是娶个公主郡主，也不稀奇。

而明如月是国公府嫡亲血脉，祖父和父亲都是国之栋梁。幼时父母双亡，独留她一孤女。好在她的叔父，也就是如今的庆国公把她过继到自己门下，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长大，地位自然是很高的。

外祖父镇远大将军，家里男丁都在抵抗外敌中殉国，女眷儿童据说也是被敌国的暗探残忍屠杀，空有无上荣誉却无人继承，也就落到明如月的头上。这两样加起来，明如月的地位自然是非比寻常，与公主相比也不遑多让。加之庆国公与江丞相关系要好，江隆庭和明如月若是成亲，谁也不会觉得突兀，反而是门当户对，喜闻乐见。

只是明如月自小脾气暴烈，又愚蠢木讷，惹出不少祸事和笑话，都是京中贵族之间的笑谈。虽然地位相当，但是明如月显然是配不上江隆庭的。偏偏明如月对江隆庭倒是中意得很，时常流露对江隆庭的痴情，与其他贵女争风吃醋的事也没少干，每次都会被嘲笑很久，偏自己是个不懂事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至于江隆庭对明如月的态度，就很耐琢磨了。

“陛下，宁大人，请息怒。”江隆庭开口，众人都看向他的方向。“月妹妹虽然经常闯出荒唐事，与宁封公子又早有不和，小打小闹也是经常。可论到杀人……这其中肯定是有所误会……”

“小江大人，老臣知道您与明如月亲密，可是证人的证词，您总不能不顾吧！”户部尚书宁远显然是气急了，不然依他平日里对江隆庭毕恭毕敬的模样，是说不出这样“冒犯”的话来的。

“证人？谁是证人！”明如月狠狠地扫视了一周，沉声问道。

“正是在下。”王家少主王泓溪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却也不过分讨好，对着明如月行了一礼，礼毕方道：“就是如月小姐，打死了宁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