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瘦的婆子送进来一篮子东西，笑眯眯地道：“姑娘看看，这些东西可合用？”

两人伸头一看，不过是些三七、茜草、白芨、降香等晾干了的草药。

云盻翻了翻，打趣道：“阿婆，你这倒是什么都有呢。”

高瘦的婆子连忙解释道：“咱们这村子偏僻，村民也少，村里头也没个医馆，就一个杜大夫，十里八乡的都盼着他给治病，天天都找不着人。我俩老妯娌年纪大了，家里也没个年轻的，万一磕着碰着，都怕就这么过去了，所以就愿意备着些常用的草药，以防万一，正好赶上给你家相公用上一用。”

他略顿了下，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

云盻干笑了两声：“挺好挺好，都是好东西，我还正愁拿什么给他止血呢。”

外头矮胖的婆子在隔帘后扯着嗓子喊着准备吃饭了，云盻要帮他清洗包扎，高瘦的婆子便先辞出去了。

云盻在他身上忙前忙后，他明明手脚无碍，却坐那纹风不动，任由她像只勤劳小蜜蜂似的周旋着，一双眼睛盯着她脸庞跟上跟下。

“看什么？”云盻骤然发现他的注视。

“你倒是脸皮厚，”他似笑非笑地调侃着：“比人家还大几十岁的年纪，仗着一副嫩皮囊，张嘴就喊人家阿婆。”

“我倒想让她们喊我阿婆，你看她们会愿意么？”

“她们愿意与否倒是未知，我却不想要个百来岁的娘子。”

云盻停下手里的动作，没好脸色地瞪着他：“那你倒是喊我奶奶呀？”

“你也不怕折寿？”

正要说什么，那矮胖的婆子撩起了帘子，笑眯眯地紧催着他俩出去吃饭。

饭桌上四碗粗米饭，一碗鱼汤、一碟腌菜，两个婆子极客气地把那热腾腾地鱼汤让给他俩。

矮胖的婆子满脸关切：“咱家里总也不来客人，都没有什么能招待的东西，这条鱼还是早上隔壁村李富贵儿送来的，我姑姐没舍得吃，幸而留着，”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云盻道：“这鱼汤对女人好，你可要多吃！”

云盻盛情难却，便接过大口喝了起来。

那婆子又给他盛了一碗：“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养养，落下血亏的病症可不好！”

他谢过那婆子，舀起一勺，刚要入口，闻得一股淡淡的气味，稍顿了下，见那俩婆子眼巴巴盯着他，便半张着嘴抿了一小口。

“我怕腥，不爱吃鱼。”

扭头见云盻嚼得起劲，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婆子又劝了几句，见他实在不喝，倒也没辙，就各自吃饭了。

饭后，那两个婆子还是热情，又给他煮甜汤、又给他泡茶水，都让他以身体疲劳要早睡给婉拒了。

吃了晚饭还未到戌时，云盻已经开始哈欠连天、神智迷糊了，刚进屋就是一个踉跄，若不是被身旁的他一把抓住，差点就一头栽倒地上了。

“你怎么了？”

云盻晃了晃脑袋：“或是今日走了太多路，给累着的，吃了饭就有些犯困……”说话间身子一软，就有些站不住了。

他伸手一把捞住，搂在胸前。

“好困啊……”她瘫软在他怀里呢喃着。

他将她搀上炕头，她连睡姿都没来得及调整，倒头就昏睡了过去。

房门外头传来一阵极微的窸窣细语。

“差不多了吧？”

“再等等吧，反正不急一时。”

“……不行的话，先搜一下东西吧？”

“人还不够值钱？要什么东西！看他们这副模样，还能给你剩什么？”

“她那个钗子我拿给老李头看了，金子是纯的，那雕工可不一般，老李头也说不出个准，就猜可能是官家的东西！”

“官家的东西？”顿了片刻：“那这可不好办了，万一是个大白面……”

“怕什么！小子换下来的衣服瞧见没？”

“衣服又怎了？”

“那衣服看似平常，洗净了才发觉是件同色绣线的暗织云锦，还是件中衣，老李头说这般穷奢却又内敛，可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做派！”

“什么意思？”

“就说这俩定是个见不得人的关系，闹起来对他们没好处，铁是不敢报官的，直接绑了便是，还怕他什么！”

“你是昨儿撞门栏给磕傻了吗？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硬茬，挨那么多刀都还跟没事人一般，就我们两个老婆子，还不是一人一拳的事儿？”

“他伤成那样，一拳也没多大力气了！要不然，叫大牛二狗过来帮忙！”

“大牛二狗要是见了这姑娘，定要被迷的流口水，这要被他俩玷污了，可卖不得好价钱。”

“你怎知她还是个姑娘？跟个大男人在一块称夫妻，还能是个清白的？”

“……”

“怎样？叫还是不叫？”

“刀风寨的人马上到了，要不然我们先把她拖出来，免得看到睡在一起，又得给我砍价！”

“干脆拖地窖里去吧，万一多看上几个，也能多捞一笔！”

矮胖的婆子正要推门，高瘦的婆子突然将她拦下：“我看不妥，一个大男人睡觉，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是死了，就是醒着，我看还是去找大牛二狗来吧！”

“他俩来了，这小子可是真活不成了！”

“弄死就弄死吧，你还指望他留下来给你养老送终呢？”

沉默了片刻。

“你端盆热水来，万一醒着，就说给送洗脚水的，出来再去喊人！”

老旧的房门本就没有门闩，是虚掩的。

“咯吱……”

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在幽暗的夜光里，一前一后摸了进来。

炕上有个被包，能看到被子外均匀起伏的轻微呼吸。

高瘦的婆子靠了过去，掖了一下被头，借着窗外的光线看到云盻睡的不省人事，伸手轻推了她一下。

毫无反应。

高瘦的婆子回首点了点头。

矮胖的婆子禁不住悄声问道：“小子呢？”

俩人一怔。

“嘭”地，房门突然关上了。

“嘶啦”，屋里陡然亮堂起来！

他笔挺地堵在房门后，手里拿着个点亮了的火折子，面色从容地望着炕旁的两个婆子，缓缓伸手，抄起旁边柜台上的油灯，点上，复又放回去，灭了火折子，揣入兜里。

高瘦的婆子僵硬地抽着嘴角笑了几声：“公子还未休息呢？”

他淡声道：“两位婆婆整宿虎视眈眈，小子实在难以安榻。”

那婆子还想试图狡辩开脱，指了指置放于桌上的木盆：“我们是来送洗脚水的，不想娘子已经先睡下了。”

“她睡下了，岂非在你意料之中？”

见行迹败露，两个婆子干脆也不装了，挺了挺胸膛：“你想怎样？”

望着面前瑟瑟颤栗的两个老媪，他挑了一下嘴角：“你们做这买卖，多久了？”

矮胖的婆子抬着下巴：“与你何干！”

“我娘子身体不好，生不得子嗣，你们卖了也不值钱。”

“那正好，卖去妓寨也免了麻烦！”

高瘦的连忙用手肘顶了一下矮胖的，挤眉呶嘴地暗示住口。

“咣”地，一个锦袋甩到桌上：“正好我也要纳几个妾生儿子，地窖里还有多少姑娘？这袋子钱你们看够不够？”

两个婆子怔了一下，突而有些面露难色，也没去掀那锦袋。

“怎地，你们的姑娘还能卖出天价不成？”

“那倒不是，”高瘦的婆子装模作样地解释道：“大爷要是早些时候来，或许这些姑娘你就能直接领走了，只是现在……”

“现在有何不妥？”

“我们这有个土匪寨子，以前也就是干些拦路打劫的事，也不知怎的，前两年突然做起女人买卖的活，逼着我们十里八乡的牙婆，弄到姑娘必须卖到他们那去，不然就打折我们的腿……”暗暗向矮胖的婆子挤了挤眼。

“土匪寨子买卖女人？”

矮胖的婆子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起先我们也以为不过是他们一时兴起，实在不行，就跑到别处去做买卖，哪知道他们这营生是遍布九州的，去了哪里都会被抓回来！还特地派人盯着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收姑娘……”

“做的这般大，这些姑娘卖去哪里了？”

“我们怎会知道！要不是被这强买强卖逼的走投无路，我们哪里还需要迈着老身子骨、冒着险去战后的尸堆里找东西……”

他稍微侧了一下身子，让出了房门：“带我去看看姑娘。”

两个婆子相互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他手臂一挥，硕长的钢尖直逼她俩喉间，把两个婆子吓得面色瞬白，惊叫一声抱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移出了房间。

院子里，骡棚的边上有个极小的杂物间，三面围墙，顶盖棚草，连个门都没有，只弄了五六个薄木板连钉了一下，屏风似的挎在外头，算是挡风遮雨了。

杂物间里堆了些生火用的干草枯枝，角落里有个灶头似的石堆，占了大半的地方。

两个婆子过去，支了个杠杆，撬开了上头压着的一块磨石，露出黑黝黝的大井口，隐约能看到下方架着个竹梯子。

他抖了一下手里的钢枪：“把人弄出来。”

矮胖的婆子被他顶着喉咙、压着跪在地上，高瘦的婆子只能举着油灯下去，把地窖里的姑娘都轰了上来。

不一会，陆陆续续上来六个少女，各个蓬头垢后、面黄肌瘦，憔悴惊慌溢于言表，一上来就像一群待宰的鸡鸭，挤在一个角落里胆战心惊、瑟瑟发抖，惶恐地盯着手举长枪的他。

高瘦的婆子还没上来，他就逼着矮胖的婆子也下去，让那六个姑娘把磨石再移上去，压住那个洞口。

压妥了磨石，六个少年姑娘犹犹豫豫地跟在他后头，走到院子里。

“走吧，哪来的回哪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

姑娘们望着他英俊的容颜和挺拔的身姿，面面相觑：“大爷不带我们走么？”

他扬嘴笑道：“我且自身难保，可带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我们都是被那两个牙婆从别处拐来的，也不知如何回去，大爷若不带上我们，我们出去了，也是走投无路。”

“你们出去如何，我且管不了，但若还留在这里，一会买你们的土匪来了，你们可是一个都跑不了了。”

姑娘们一阵呢喃细语，略踌躇一番后，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在绵绵细雨中抱团而去。

他转身回了屋里，四处搜寻一翻，找了个麻布袋子，把那些干草药用油纸包了丢进去，又翻了几个干馍馍，拾起桌上那两个婆子没收去的钱袋，全数打了包。

进屋去探云盻时，房间的门帘子突然“簌啦”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

他对动静甚是敏感，反应迅猛地随手抄起一个陶罍，朝房门口掷了过去，“嗙”地摔在了门框上，击碎的陶片溅的四处都是。

一双膝盖“扑通”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