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宅子在村里正中央的位置。因着周家老爷子是一族之长，又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为表地位，特意将自家的宅基垫高了一尺，连院墙也比别人家的要高出些，门口又不上不下的垫了三层薄薄的土台阶，不但没什么气派，反而透出些滑稽来。

周氏还没到门口，就远远看见院外停着一辆搭着素色棚子的驴车，一个丫环打扮的小丫头和一位车夫正躲在院墙下的阴凉处歇着。周氏当下便有些高兴，赶忙拉过一对龙凤胎，俯下身子仔细教导道：“你们俩听着，表姨母可正在外婆家呢，一会儿嘴甜点，少不了你们俩的好处！”

顾荣宝早已累的没了精神，并没怎么听进去。倒是顾凤英，眨巴着眼睛，人小鬼大的盘算着能从这位阔气的表姨母身上弄些什么好处。

“哟！今天可真是巧，竟碰到月娥表妹了！”周氏拉着龙凤胎，一进院门便大声嚷嚷起来。

话音刚落，便从正屋里出来了一位眼角眉梢有些媚气的小妇人，这妇人穿着一身边角点缀了绣花的轻容纱衣裙，头上花团锦簇的缀着些珠钗，额间一点零星的蜻蜓翅花钿倒是格外精巧。她见到周氏和一对孩子，脸上笑开了花似的，亲热道：“我说今早喜鹊在院里叫个不停，竟是碰见表姐了，咱们姐妹可真是心有灵犀。”

“妹妹说的是啊，到底咱们是姐妹，竟想到一块去了。”周氏迎上来，牵上月娥的衣袖，也十分亲昵的客套着，末了，又回头叫了龙凤胎上前来：“荣宝，凤英，快跟姨母问好。”

顾荣宝实在是累极了，只是蔫蔫的叫了一声姨母。倒是顾凤英，十分嘴甜的说道：“姨母安好，凤英在院子外就闻到一股金贵的香料味儿，原来是姨母身上散出来的呀？”

“瞧瞧凤英，好灵的小鼻子，今儿刚换上的香料，便叫你闻了出来。”月娥手里拿着帕子掩着面，喜滋滋的跟周氏说道：“也就是姐姐才有这样的好福气，生了对这般伶俐的龙凤胎。”

周氏也十分满意顾凤英的表现，见月娥笑的开心，心里却有些酸。香料那么金贵的东西，寻常人家哪里会买来用？但想着一会儿这位给县里员外做妾的表妹，必定会给孩子们些好处，又与月娥亲亲热热的客套了几句，见差不多了，才说了句：“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别晒坏了表妹，咱们快进屋去，别叫娘等急了。”

二人挽着手往堂屋里走，临进屋前，月娥又对着墙外轻喊了一声：“春桃，将我的点心匣子送进来。”听到春桃在院外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的挑了帘子进堂屋去。

堂屋里，周氏的母亲王老太太正躺在一把楠竹编的摇椅上，咕噜咕噜的抽着一袋水烟，见周氏进来也不做声，只是抬了抬那双神在在的三角眼。

“娘，女儿带着您的外孙和外孙女回来看您了。”周氏虽然在外跋扈，但到了亲娘面前却极为恭顺，此刻站在王老太太下首，低着头问安道：“有些日子没回来看娘了，娘身体一向可好？”

王老太太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搭话，一双老树虬结的手摩挲着那柄白铜制的烟袋，又合上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摇椅。

周氏见王老太太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越发坐立不安，赶紧拉了一对儿女，推到老太太跟前，殷勤道：“娘，您看看，荣宝和凤英也来给您老问安了。”说罢赶紧给两个孩子使了个眼色。

说来也怪，刚才在门外还一脸苦大仇深的顾荣宝，此刻竟像被下了咒似的打起了精神来，赶忙走上前来，给王老太太作了个揖，乖巧道：“荣宝来看望外婆了，好久没见到外婆，外孙心里十分想念您呢。”

顾凤英也不敢没规矩，走到王老太太身边，攀上王老太太的胳膊，娇憨道：“孙女也好想念外婆呢，外婆有没有想念凤英呢？”

“哼，一对小机灵鬼儿。”王老太太这才笑骂了一声，揽过兄妹俩，亲热了一会才作罢，随即又喊站在一边的月娥，说道：“月娥丫头，带着这俩小东西去外头，让你的丫环看管一会儿，千万别磕碰着他们俩。”

“哎，我这就去，姑姑您放心。”月娥一向听王老太太的话，赶忙拉过顾家兄妹俩出去了。

见月娥带着孩子们出去了，王老太太又抽了一口水烟，抬起千层饼似的眼皮上下打量了周氏一番，一副了然的模样，开口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这个时候就到家了，想必天刚亮就出门了吧？”

“…娘，您…您怎么知道？”周氏正盘算着怎么跟王老太太说一说家里的事儿，没成想她亲娘却一口就道出了她的来意。

“哼，你这副懒皮懒肉的，若不是碰到难事儿了要我给你出主意，你会大清早的就动身跑到这来？”王老太太哼了一声，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似的。

“娘，平日里是女儿懒惰了，没能时常回来看您，是女儿不孝。”周氏听出了王老太太话里的埋怨，赶紧认起错来。王老太太是她爹的续弦，只生了她和一个弟弟，可王老太太重男轻女，这是全周村都知道的事儿。周氏虽在村里咬尖儿跋扈，可在家里却是被王老太太责打习惯了的，所以此刻赶紧赔不是，生怕惹恼了王老太太。

“得了吧，有什么事儿就说，净说些好听的话做什么？”王老太太指了指手边的椅子，示意周氏坐下。

周氏坐在椅子上，正盘算着要怎么跟王老太太讲家里的怪事，正好月娥也从外面回来，见周氏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口问道：“姐姐怎么了？怎么吞吞吐吐的？”

“嗨，月娥妹妹，你不知道，我家里出了怪事了。”周氏愁眉苦脸道。继而在王老太太不耐烦地眼色催促下，将昨日如何见到花朝没了生气，今早换了魂儿的顾盼又说了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说了一遍。

“呵，”王老太太抬起眼皮瞟了周氏一眼，又看向月娥，问道：“月娥丫头，这事儿你怎么看？”

照理说月娥是王老太太的侄女，又嫁到县里员外家做了有名分的妾，照理说是不用对王老太太如何百般恭敬的。只是月娥心里清楚，眼前的王老太太可不像别的农妇一般只知道撒泼打滚，心机谋算一向有几分厉害，当初能嫁进县里做妾，全是仗着王老太太一番指点，如今也要靠着王老太太时常出出主意，才能不被正室主母打压，过如今吃香喝辣的日子。

是以王老太太问话的时候，月娥不敢迟疑，可心中又没什么主意，只是犹豫道：“或许姐姐看到那丫头的时候，那丫头不过是一口气噎住了，假死这种事儿县里也是出过几件的，何况姐姐又说那丫头影子也在，肯定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老太太赞许的点点头，心里也不免遗憾，若是周氏能有月娥一半机灵，当日就算与娘家决裂，也要用周氏顶替了月娥嫁给那家员外做妾，如今自己也能享享清福。再回头看周氏的时候，心中不免气愤，恨铁不成钢道：“光长肥肉不长脑子的东西，你瞧瞧月娥，凡事都有些主见，若是你有月娥一半机灵，也叫我少为你操些心！”

“娘…”周氏对王老太太的怕，算得上是童年阴影，此刻见王老太太疾言厉色的样子，条件反射似的害怕起来。

“罢了，若只是假死缓过来了，也不至于吓着你。”王老太太眯起眼睛，心里暗暗盘算，顾花朝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竟然几句话把周氏吓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随即王老太太又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开口问道：“这几日那两个小贱人可有什么反常？”

“没有的，那两个小贱人平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向是任我拿捏的。”周氏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姑姑，会不会是那小丫头晕过去的时候做了梦，发了癔症？”月娥听着这事儿，也察觉出了异样，试探的问道。

王老太太没吭声，又咕嘟咕嘟的抽了一口水烟，缓缓地吐出烟雾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月娥的角度看，此刻的阳光透过那丝丝缕缕的烟雾照在王老太太的脸上，衬托得王老太太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格外阴沉可怕，有些妖里妖气的，当下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不自觉的坐直了些。

“娘，您看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啊？”周氏见王老太太不说话，又接着问了一句。

她刚才听了王老太太和月娥的话，心里安定了些。她一向知道自己的娘老谋深算，心里想着，只要顾花朝还是活人，便没什么可怕的。

“哼！”王老太太哼了一声，慢悠悠睁开眼睛，轻飘飘答道：“月娥说的有几分道理，那小贱人应该是晕过去做了梦，她这么多年都任你拿捏着，总不会突然长了本事，竟想到去吓唬你。”

听到王老太太这句话，周氏才算彻底踏实了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又想起来王老太太另半段话，疑问道：“娘，那您刚才问我，这几日那贱丫头是不是有变化，是为什么呀？”

月娥在一旁掩嘴笑道：“姑姑是怕有人给那小丫头出了坏主意，想吓唬住姐姐呢。”

“哦？”周氏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又有些不安，赶忙看向王老太太，问道：“娘，若是真有人教那贱丫头吓唬我，我该怎么办啊？”

王老太太瞧了瞧月娥，又瞧了瞧这个一脸蠢笨的女儿，心里一阵失望，叹了口气。心说道，罢了，生了个这样蠢笨的女儿，也怪不得别人，好歹是亲生的骨肉，总要趁活着替她多谋划些。

想到这儿，王老太太当即拿定了主意，将手中白铜的烟袋紧紧捏着，那双灰蒙蒙的三角眼里迸裂出一阵阴狠的光来，嘶哑道：“若真有人教唆，就得趁早将这棵小树掰过来！若是掰不过来，就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