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长，寅时末已天光大亮。

这一夜顾盼并没睡踏实，昨夜慢慢梳理那些顾花朝的记忆，又挨着饿，胃里翻江倒海的反着酸水，翻来覆去只睡了那么两个时辰。

等到日头升起来，顾盼悄悄起床，给小年掖了掖那块盖着的破被单，起身去厨房，盘算着怎么能先吃一顿饱饭。

堂屋里的那娘仨此时大梦正酣，照理说是不会早起的。

顾盼定了定神，向房门外走去。

顾家前院儿不小，只是疏于打理，十分杂乱。院东角有个破破烂烂的围栏，四只老得可以炖汤的母鸡在里面拖沓着爪子闲逛。

顾盼挪开鸡栏的小门，摸了进去，还好，有四只蛋。

按照顾花朝的记忆来看，这几只老母鸡也时常偷懒，若是只收个两三只蛋，倒也是常有的。

“嘿，也算是老天爷赏饭。”顾盼眯了眯眼，心思转了几圈，回头瞧着堂屋里大门紧闭，隐隐有鼾声传来的样子，小小的出了口气，打定主意要在这四只蛋上动动手脚。

厨房挨着堂屋，顾盼开门的时候故意抬了抬那扇木门，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叫醒了堂屋里的那三位。

顾盼叉着腰，打量了一圈儿。

烧火倒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这厨房里实在有些寒酸了，除了灶台旁放着的两袋子粮食，就只有灶台上那一小罐子盐。别说肉了，连一点儿油也没见到。

这倒不是顾家贫穷，全福村这几十户人家都是指着庄稼地吃饭，虽然没有大富大贵的，但也没有哪家要沦落到缺衣少食的地步。

顾家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周氏懒惰，从不打理庄稼，但顾大海是个十分勤恳的汉子，不但庄稼照料的极好，若有闲下来的时间，也到县里寻些短工做做，积年下来也是十分可观的一份收入。

只是周氏算计的一向精明。家里的腊肉和油糖之类，平日都锁在柜子里，除了顾大海在家的时候，只有她们娘仨要祭一祭五脏庙，才会拿出一点来，关上厨房门开个小灶，吝啬的连一点油烟都不肯叫这姐弟俩闻见。

至于花朝姐弟俩，莫说是肉，便是每日的鸡蛋也没有的。

顾盼啐了一下，一边按照记忆里的样子拿着火石引火，一边念叨着“鸡蛋人人有，今儿个轮到我！”

等到顾盼解决了一个鸡蛋，觉得胃里有些满足的时候，堂屋的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周氏略显臃肿的身子倚在门口，一手掐着水缸粗的腰，一手端着只粗瓷茶碗漱着口，眼睛斜睨着花朝姐弟俩破破烂烂的小窝棚，呸的一声把漱口的水吐在门前。

“晦气的贱丫头，活该你凉透了！”周氏像给自己壮胆似的咒骂了一声，想到昨日倒在灶台前的花朝还躺在那窝棚里，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其实花朝刚倒在灶台前，周氏就发现了。当时周氏还以为是花朝偷懒，直到她上前去踹了一脚，才发现花朝已经没了生气儿，心下一阵慌乱，赶忙逃回堂屋里去了。

昨日小年拖着花朝回那间窝棚里的时候，周氏贼一样透过窗缝瞧了几眼，心里一阵盘算之后，也没阻止。一来想着，若是请大夫来指不定要花多少银钱；二来，若是花朝真死在了那窝棚里，自己大可以装作不知道，回头一张草席裹着抬出去，若是村里传出闲话来，也有大把的由头可以遮掩过去。

昨日夜间，周氏也翻腾了一会儿才睡去。毕竟窝棚里躺着个死人，总是有些害怕的，但一想到以后无人做那些鸡零狗碎的活计，心里又有些堵得慌。

想到种种，今日起早准备做饭的周氏，心里十分不忿。一边卷起袖子向鸡窝那边走过去，一边恶狠狠地咒骂道：“活该死的赔钱货，死之前也不知道把院子收拾了，还要老娘起早做饭！”说到气头上，一抬脚，踢在了低头吃虫的老母鸡身上。那母鸡也是平日里没受过欺负的主，扑棱着翅膀，扬了周氏一身的尘土和鸡毛。

早就听到声音的顾盼，匆匆把鸡蛋皮碾碎了扔进灶坑里，躲在门缝后头瞧着，心里暗笑了一声“看我怎么吓死你的。”

周氏弯着臃肿的身子，在鸡窝里好一顿翻找，却不知鸡蛋早已经被顾盼捡走，当即将一把脏兮兮的稻草扔在地上，大声的嚎了起来“哪个没爹娘的杂碎偷了我家的鸡蛋啊！”

顾盼瞧着周氏的泼妇做派，很想挽起袖子揍她一顿，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毕竟这个世界太陌生了，还是先尽量装作顾花朝平日里的样子，以免惹出什么祸来，可心里还是有些替花朝愤愤不平。

“娘，鸡蛋我一早就收了。”顾盼揉了揉脸，努力做出一副胆小怯懦的样子来，又细声说道：“怕弟弟妹妹饿着，已经煮好了。”

“谁？！”周氏只觉得脊背发凉，猛地一回头，看见早该死绝了的顾花朝，差点一口气噎死过去“你你你…”

“娘，您怎么啦？”顾盼看着周氏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心里鄙视了周氏一万遍，还是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轻声开口。

“你不是…”周氏顾不得一身狼狈，先是一脸惊恐地指着顾盼，随即大喝道：“你是人是鬼！”

“娘，您说什么呢？”顾盼故作疑惑地问道。

“没…没什么。”周氏强忍着慌张，低头看见地上顾盼的影子，才踏实了一些，安慰自己似的念叨着“有影子，不是鬼，不是鬼…”

“有影子的不是鬼？”顾盼好奇似的眨巴着眼睛，跟着周氏学了一句，转过身回厨房的时候，眼睛转了转，心里有了一个出气的念头。

顾盼回到厨房，把剩下的三只鸡蛋装进一只粗瓷碗里，刚准备转头出去，却差点撞上脸色红白不定的周氏。

“娘，今天早上又有一只老母鸡没下蛋，只有这三个，我先给您和弟弟妹妹端过去”顾盼装作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说道。

“哦。”周氏白着脸随口应了一声，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娘？”顾盼看着周氏的样子，心里盘算着应该是吓住了这个泼妇。因为按着以往的情形，若是哪日有鸡没下蛋，周氏肯定要指桑骂槐的敲打花朝几句，很怕她生了偷吃鸡蛋的念头。可今日周氏却像没魂儿了似的，并没说什么。

虽说周氏被吓的并未斥责自己，顾盼还是嫌敲打的不够，略微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再添一把火。

“娘？”顾盼站在那，低着头，叫住了木楞着转身准备回房的周氏，好像疑惑又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昨日夜间娘亲送我回来的时候，我见娘亲就没有影子呀。”

哐啷一声，瓷碗坠地。

三颗胖乎乎的鸡蛋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呀！”顾盼小小的惊叫了一声，赶紧转身又拿了一只碗，蹲下来捡那几颗掉在地上的鸡蛋。

“你…你说谁送你回来的？”周氏哆嗦着嘴唇，身上筛糠一般颤抖着。

“我娘亲呀，您的姐姐呀！”顾盼装作没看见周氏的样子，轻飘飘答了一句，又自顾自说道：“昨日我正在灶上做饭，不知怎的，竟觉得天黑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娘亲送我回来的。”

“不可能！”周氏只觉得汗毛倒竖，崩溃似的大叫起来“你娘早死了！你个死丫头再敢胡说八道，我一会儿就去里正那里，报你得了疯病！得了疯病的人要被锁到祠堂里去的！”

顾盼站起身，把重新捡起来的鸡蛋交到周氏手里，咬着嘴唇，仿佛受了委屈似的不肯说话。

周氏恶狠狠地瞪了顾盼一眼，厉声呵斥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告诉你爹你疯魔了！”

顾盼张了张嘴，又低下头绞着衣角，没说话。

周氏见顾盼没再顶撞，沉了沉气，装作气定神闲的转身出去了。可是她刚刚一只脚踏过门槛，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哽咽。

“娘亲送我回来的呀。”

周氏脸色煞白的一脚绊在门槛上，手里的鸡蛋差点又摔在地上。

只是这次，周氏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咒骂，逃命似的奔回堂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