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回去后，写了假条托人送到武统领府中，自己则收拾便装，出城下乡到母亲处去，住了七八日，实在百无聊赖，又依旧回京城。

到住处后，果然听房主说这几日有称是王将军府里的人送了好多东西来，仲陵依言兮所言收下礼物，想再过几日寻到何时的由头再回个礼。

那房主道还有宫里的人也来过，仲陵想着自己请假回母亲处还未跟太子打过招呼，反正现在刚回来还不用当差，正好去觐见下太子。

仲陵从东华门入，行不多久就到了太子所住寝宫“太乾宫”。他通上姓名，岂知看门的小太监拒不让进，只道太子生病了，特地嘱咐闭门谢客，闲杂人等都不让进。

仲陵奇道：难道是那晚被打出病了？但想太子身子硬朗，还不至于如此，便道：“在下是御前侍卫杨仲陵，前几日太子来召见适逢未在家，今日特来求见殿下，烦请这位小哥进去通传一声。”

那小太监哼道：“区区一个侍卫算什么，前几日王大将军来了都不见！太子贵为太子，想攀亲带故的人多了去了，莫说太子吩咐闭门谢客，便是平日好时，若像你这种小侍卫也要去通传，岂不叨唠了他？我们可要被骂死！”

总之任仲陵百般解释，那太监还是不让同行也不去通报。

正在这时，一个宫女端着铜盘从此经过，听到此争执声，认出仲陵，忙上前呵斥道：“蠢材，这是状元公杨大人，你拦着他做什么？”

仲陵见这宫女约摸十六七岁，虽形容娇小，但脸如满月，肤似凝脂，一双丹凤眼玲珑可喜，模样乖觉伶俐。

那小太监一改之前嚣张傲慢模样，只挠头委屈道：“姐姐不是说太子不见客，让我看到闲杂人等都拦住不让进的吗？”

“你是眼瞎吗？状元公是闲杂人等？”那宫女柳眉倒竖道：“杨大人多次出入太乾宫，与殿下十分亲近，殿下还特地嘱咐若见到杨大人不用通报，直接放进。”

那太监低头嗫嚅道：“我此前是做杂役，才被姐姐调到这边当差没几天，太子的面也就远远看过一回，怎么认得杨大人哩！”

“你还顶嘴，若是不认识不会先来通传吗？”那宫女怒道：“等我回明殿下，打你二十大板依旧发回原处做事。”

那小太监吓得立时跪下磕头恳求不止。

仲陵忙劝道：“这不过是误会，无怪他不认得。今日他认得我便好了，若是换了他人，下次免得的又要再认一番。”

“既然杨大人给你请求，这次就放过，下次定不轻饶！”那宫女将手中铜盘令他端着，道：“去把这水泼了，再烧一锅热水来，留着备殿下洗漱用。”那小太监领命忙下去了。

那宫女转过头来对仲陵福了福，道：“让杨大人受扰了，奴婢在此谢罪！”又双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杨大人快请进，殿下候大人久矣！”

仲陵跟着那宫女进去了，问道：“你叫什么？我之前好像在殿下身边见过你！”

那宫女笑道：“我叫元宝，那日殿下与大人出去练武回来，想喝茶却没有，内殿侍奉的姐姐们都不在，恰巧我再殿外浇花，听到了殿下叫声，也就那次给大人送过一次茶，不想大人好记性，还能对奴婢有印象。”

“元宝？”仲陵有人纳罕，还有人取这样的名字。

那宫女看出仲陵心中所惑，解释道：“奴婢小时候家穷，在家排行老四，父母取名元宝，原想是招财进宝，财源广进之意，岂知养到八岁却穷的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只好把我卖进宫里。后来殿下见我可怜，也不嫌我粗笨，就留在身边使唤做些杂事。”

仲陵见这元宝对答如流，谈吐不俗，暗自微笑摇摇头：好伶俐的女子！

二人入了太乾宫，往太子寝殿去，越往寝宫见的人越少，连寝宫外也只两个宫女守着，寝殿之内更无一个轮值当场的，只有太子乾倚靠在榻上，一手支头，一手执书，面朝里边看书，头不时跟着晃悠。

太子乾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头也不回，只道：“元宝，倒茶。”

元宝笑道：“殿下，你看谁来了？”

“微臣杨仲陵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仲陵跪下行礼道。

太子乾一个翻身从榻上弹跳起来，忙扶起仲陵道：“你可总算来了，唉，我这几日一个人蒙在寝殿里可要发霉了，都说多少回了，和我不必行这些虚礼。”

仲陵笑道：“殿下而今贵为太子，这些君臣之礼不可废。”

“这些君臣之礼不过是做做样子，想从古至今的帝王将相有几个活过百岁的，却非要千岁万岁的称呼，不过心里图个受用而已，就怕这种话听多了，自个还会当了真！”太子乾摆摆手道：“何况个个当面这么叫，背后不知道多少人咒我死呢！”

元宝抿嘴笑道：“奴婢下去倒茶。”便退下了。

仲陵看着太子出了脸上还有些淤青和擦伤未消，分明乾生龙活虎的样子，纳闷道：“太子不是病了吗？”

太子乾摇手道：“哎，那都是用来哄骗外人的，还不是因为王寿那厮。”

“看来太子还是听进了老师的话了！”

“老师是为我好，他的话必须要听。”太子乾叹道：“要是受伤的事传出去，这事就瞒不住了，所以一回来就装病，谢绝见客，连身边的人都全换了，近身只有元宝一人伺候。为了装得像一些，还把父皇的那套道士班子请过来做了三天的法事，捉了几只‘鬼’，对外就说是邪祟侵体，所以御医诊治不出来也正常。”

“殿下刚立不久，羽翼未丰，根基不稳，且宫中他人耳目众多，凡事必得小心为上。”

“这个我知道，只是朝中那些大臣看着都死鱼眼，在一起谈天没几句就是‘祖宗之法如何如何’，实在没劲，结交不起来。何况个个在官场上浸淫久了，都是老油条，所想都不过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没一个是真能做事的。我想今年会试也开始了，就从今年新晋的进士中选一些有真才实能，有理想抱负的为我所用，好过现在朝中那些老臣总是迟暮之气！”

仲陵道：“虽说如此，但这些官场新秀只怕对朝局之势、为政之道未必足够了然，怎么也要几年的时间进行培养。”

“这个我知道，所幸对外有你们有老师为我筹谋，内宫之中有个元宝替我分忧！”

仲陵笑道：“元宝这个名字未免有些财气，跟殿下身份有些不相符。”

“原先我也这么觉得，但多叫几遍，便觉这名字听着喜庆，和人一样，也就懒得改了。”说到元宝，太子便笑道：“像这装病的法子都是她想的，包括去请道士班子，换掉我近身服侍人，答复来求见的拜客，全是她一手操办，至今我受伤的消息都是瞒得滴水不漏。这丫头鬼机灵得很，好像总知道我想什么，事事都替我准备好了，倒让我省了不少心思。只是她非要我脸上的伤好尽了才能出门，这段时日实在闷得慌。”

“元宝姑娘也是细心周到方会如此。”仲陵拜道：“其实说到底，是微臣无能，没有保护好殿下，让殿下受伤，还要受此委屈，请殿下责罚。”

太子乾摆手道：“算了，那日你们都尽力了，心里也都很委屈，一个是武统领独苗，一个是袁侍郎爱子，一个是新晋武状元，当时若是报上来历，想来王寿怎么也要客气些，但终究为了我的名声咬牙不提。这些我都记着，只是现在空有太子之名还什么都做不了，等他日登基后，必定要重重赏你们。”

仲陵道：“微臣不要封赏，只想殿下来日能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明君，那微臣纵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是死得其所。”

元宝急匆匆进来道：“殿下，王将军求见！”

太子乾顿时脸阴了一层道：“他又来做什么，你照常打发了就是了。”

元宝道：“可是王将军这次是有备而来，专门带了些长白山的千年人参首乌灵芝什么的，说是对殿下的病有立竿见影的奇效。殿下若是总不肯见，只怕他要起疑心，不然纵然秋猎之事不露馅，也要生新过节了。”

太子乾皱眉道：“见不成，不见也不成，那你说怎么办？”

元宝一笑，上前附耳与太子耳语数句。太子乾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又看着仲陵，道：“你现在出去必定会跟他打个照面，只怕解释不清，还是留在这里。”令仲陵先到殿外跪着。

元宝用手帕给太子乾包住脸，取一件厚厚的斗篷给他披上，再戴一顶帽子，整个人就露一双眼睛，忍不住捂嘴一笑，就令人去传王寿进来。

在进太子寝殿的路上，王寿问太子生的什么病，什么时候病的，病得重不重，那带路的小太监只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待到太子寝殿外，见仲陵也在跪着，不好询问，只跪道：“臣川陕总督王寿，叩见太子殿下。”

半晌里边没有回应，王寿便又高声说了一遍，好一会里面才一个苍哑的声音道：“进来！”

王寿与仲陵一同进入寝殿复又低头跪下。只听得一阵衣服窸窣声，王寿暗自抬头瞥了眼太子，只见太子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模样来，被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搀扶着起身，佝偻着腰，时不时嗽几声，走一步晃三晃，果然“病的不轻”。

仲陵也抬头看了一眼，见太子乾做出这十分有病模样，不觉哑然一笑，忙低头怕被王寿看出异样。

“果然是王将军来了，唉，自从得了这病，眼花耳鸣的，连方才王将军说话都听不到了，王将军为我国栋梁之才，快快请起。”太子乾被元宝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王寿身前，俯身去扶他，谁知将王寿扶起，自己却腿一软起不来了，急的王寿忙双手托住将他扶着。

王寿皱眉道：“殿下这病是几时得的，怎地如此严重，宫里的御医怎么说？”

“就是那夜里梦见一个夜叉举刀要来杀我，醒来惊得一身冷汗，后来便渐发烧发热，又极惧冷，不能见风，也会不得客。御医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都说是邪祟侵体，前两日才让法师过来清了场，可这病依旧不得好。”太子乾没说几句便要停住喘会气，似乎是极为勉力。

“太子是国之砥柱，我大梁未来之希望，可千万要保住身子。”王寿令门外两个随从将带来的礼品捧进来，元宝令人接过。“这是微臣此前在辽东做督师时，当地所得的一些野山参、赤灵芝和鹿茸，尤其是这野山参，有一斤余重，想来生得有千年之久，市面上万金难求。微臣不敢私藏，特来进献给殿下，只望能对殿下病情有所益补”

“我时常听父皇称赞将军为大梁有功之臣，如今看果然不错。只是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一直不得机会亲近，等将军回来，偏本宫不幸大病，生死难保。”太子乾说着忍不住长叹一声，顿了一会，突然厉声道：“你可知罪？”

王寿一顿，不由得背后一凉。

“将军勿怪，这不是说你。”太子乾对王寿解释道，又双目圆睁，怒瞪仲陵：“你可知罪？”

仲陵一愣，继而道：“臣有罪，但不知……罪在何处？”

“父皇封你为御前带刀侍卫，又赐入宫金牌，原意是要你不受拘束和辖制，随时以本宫和父皇安危为重，岂知你这厮少年得意就忘乎所以，十分惫懒，本宫数次召见，均以公务繁忙为由推脱，以致于本宫而今重病缠身，你罪无可赦！”

仲陵明白过来，太子荡着王寿的面斥责自己就是想让他误认为自己与太子之间有嫌隙，便无法想到那日秋猎中太子会与自己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