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道月门，穿过千杆翠竹，到了后园，便觉眼前一亮，这相府后园果然比不一般：园内遍植各种奇花异卉，此时各色各样的菊花应节而开，团团簇簇的煞是好看，中间设有一座凉亭，周边以太湖石堆砌出各种假山形状，一股清泉从石隙中流出，原来是从外边的引入的活泉，飘着落花，穿过亭台底座，曲曲折折，径向花木深处去了。两边是游廊厢房，廊上门栏窗户都雕着些花样，檐角上挂着各色鹦鹉鸟雀，叽喳乱鸣。亭榭水石，参差错落，别有洞天，花木葱茏乱眼，又配有芭蕉翠竹等长青之树，全无秋日萧条衰败之气。

仲陵穿过园林，径上游廊，既不观赏园内景致，也无心逗趣鸟雀，直接到了一处房舍便进去了。只见屋里静悄悄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尚有一本是翻开，显然是才看一半，窗前案几上陈着文房四宝，砚台压着一张刚临好的字帖，他细看这字迹娟秀，却有些瘦弱，墨尚未干，想来人还在附近，便又出来到园中去寻。

这后园又大，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又有各种草木花树障眼，仲陵四下走了一圈依旧不见人，突然耳边听到阵阵细细的悠扬哨声，循声走去，方见西南角搭建的一处花架前立着个绿衣少女，梳着垂髫髻，约摸十四五岁，生得眉目清秀，正将一片卷起放在唇边吹出哨声。那少女也瞧见了仲陵，开心的挥舞着手仲陵打招呼，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仲陵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丛草木，方见花架系着的秋千上，背对自己坐着一名少女，一头乌黑青丝只随意挽了个髻，从颈后垂至腰间，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色纱裙，一双白玉似的双手抓在秋千两边的绳索上，正一摆一摆地轻荡着秋千，背影纤细瘦巧。

那白衣少女许是看到那绿衣少女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她肌肤胜雪，面容清丽绝俗，一双秋水明眸灵动清亮，脸上不施脂粉，却丝毫不失秀美之色，反觉无有艳俗之气。

她看到仲陵，眼中微亮，不觉浅浅一笑。仲陵顿似春风拂面，心中似有什么在微动，只觉这倾国一笑，和这跟前的人仿佛是画里走出的一般，不，应该是九天仙女落下凡，令人觉得不可近观，如此想脚步也跟着微滞，最终停住。

那少女见他住在原地，又是淡淡一笑，道：“怎么了，许久不见面，竟怕起我了吗？”

仲陵会心一笑，大跨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与她四目相望，此前心中早想好的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确实一个字也吐不出，许久才道：“言兮，你瘦了！”

这名叫言兮的少女也目不转睛仲陵，秀眉微蹙，眼里有淡淡忧伤意，“你受伤了！”

仲陵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上还有遮掩不住的伤口，忙道：“只是一点点，是昨日骑马时摔得，一点也不严重！”

“连我也要瞒着么？”言兮低声叹道。

听到她的叹息声，仲陵又不由得心中一动，也无奈道：“终究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有老师在已经摆平了，只是挨了点打，正好上了一课了。”

这时旁边那绿衣少女手里不停地说话，嘴里咿咿呀呀的，仲陵看明白了，对言兮道：“你又昨夜一夜未睡？”

言兮微笑摇摇头道：“你别听叶儿乱说，只是昨夜睡得时辰短了些。如今叶儿倒像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间谍了，凡我一言一行都要跟你汇报。”

仲陵笑道：“谁让你凡事都藏在心里不肯跟我说，我现在又不能常来这里，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又在忧心什么。你瞧你又瘦多了，都要跟我们初见时一样了，如果相府里的东西不合胃口，那就出去吃，或者我带你出去！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东市街上的桂花糖跟枣泥糕了。”

旁边那绿衣少女听得兴奋地在旁边咿呀叫，手里不停比划。

“听说要出去，小叶儿就这么高兴了，可你姐姐还未同意呢！”仲陵起身摸摸小叶儿的头，比划了一下，道：“不错，小叶儿又长高了，现在都到我下巴了，现在是大人了，不能再吃糖葫芦跟捏面人了。”

小叶儿听这顿时焉了兴致，不悦地嘟着嘴。仲陵笑道：“小叶儿长大了可不能随便生气了，你方才是用什么吹的哨，怪好听的。”

小叶儿开心地晃着手中的一片叶子，又打着手势，大意是不同种类不同形状的叶子，吹出的哨声也会不一样。

仲陵道：“也许久没有听过你吹的哨声，正好现在可以看看你新学了几种叶片的哨声！”

小叶儿兴奋地点点头，便跑开到处去寻叶片了。

两人笑看着小叶儿跑远，也一同在这园中慢慢地散步。言兮问起昨夜之事，仲陵一五一十相告，包括今日早上与太师之间的谈话。

言兮道：“义父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他心胸狭隘且易居功自傲，然能官至上将，平定西南叛乱，也必有其过人之处。他昨夜一心只在如何不得罪义父，却不知四人中还混有太子，若是得空细想其事，也会有所怀疑，定想尽办法去打探虚实。所以这些日子你们还要小心提防。”

仲陵点点头，道：“太子那边老师已经嘱咐过了，文彦和大用那边我也会去叮嘱让他们不要出门，尤其不要接触王将军府中人，等过了这阵再罢。只是昨天傍晚虽天色昏暗，但只怕王寿依旧看到太子他们模样，日后见了依旧会认出。”

“这倒不必担心，他原先只以为你们是一般毛贼不会留意相貌，后来知道你的身份只是认得你，若是对他人有些许印象，过了一月便忘得干净了。但这段时间须要消弥他的疑虑，这几日他必会派人给你送礼谢罪，你要收着，几日后再回礼，礼不必重，主要有心意，要让他确定你已对他了无记恨，此事便可放的过了。”

仲陵挠头笑道：“这一层我都未想到，多亏你提醒。言兮，你真聪明！”

“其实你未必想不到，不过是不喜这种人情练达，我只是常在义父身边，耳濡目染得多而已。”言兮也微笑看着仲陵，可忽然眉头又轻锁。

“怎么了？”仲陵关切地问道。

言兮轻叹道：“义父身子大不如从前了！自从感染了风寒请病在家休养，皇上派人过来问情况，请御医过来诊治，还送了许多宫里灵补良药，可如今月余了还不见好，且前几日我看他咳出的痰中还有血丝。人到七十古来稀，上次跟义父夜谈时，他跟我说到自己当年的身边的人都不在了，想找人聊天都没个伴，这段时间总是梦见从前的故人，感觉自己也要差不多……”

仲陵坚定道：“不会的，义父是当朝首辅，德隆望重，福气深厚，一生经历过那么多风浪都安然无恙，现在一点风寒不会有事的！”虽如此说，可心中也知生老病死不由人，自己不过也想用这几句话给自己坚定信念。

言兮看着仲陵，眼里似蒙了一层雾气，声音有些微弱，道：“我还没来得及报义父养育之恩，我怕……”

“不用怕，有我在！”仲陵握住言兮的手看着她，语气温柔又坚定：“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和义父有事。”

言兮看着仲陵的眼睛，仿佛是一道阳光照进了自己灰暗的心底，只觉一阵暖意，但还是皱眉道：“可你不在的时候，就我一个人！”

“你放心，我会在的，即便是隔了万里之遥，我的心还是在这边。”仲陵揽着言兮的肩膀，道：“你跟老师，还有我娘是我在这世上唯有的亲人，也是最重要的人。言兮，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做武状元，也不想做什么御前侍卫——实在太不自由，不能常来见你！可我必须努力变强，这样才能保护你们三个。你放心，以后我会加倍努力，出人头地，我和娘、老师，还有你能一直在一块，你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言兮靠在仲陵的怀中，只觉难言的心安。仲陵低头，正好看到她一双未涂胭脂的红唇，心中又是一动，咽了咽口水还是极力忍住了。

他二人一起在相府中学习长大，从小相知相熟，虽未明言，早已心意相通，但一直以来始终恪守礼仪，不敢越界分毫。

二人静静相拥一会分开，言兮问道：“伯母呢？她近况如何？”

“这数月都在在军队里不曾回家，只是通过书信，她言一切都好。左右这几日要避风头，我也家去住几天，正好看看她。”

言兮疑惑道：“伯母为何不搬来京城住，这样你们母子互相有个照应，也免了你奔波之劳。”

仲陵无奈道：“我劝过她多次，她只说在村里习惯了，执拗不肯搬来京城，甚至让她来游玩一次都不肯。”

言兮沉吟未说话，好一会才道：“义父而今精神大不如从前，所幸太子已立，日后独当一面，是该培养自己的羽翼了，你在太子身边……要小心！”

言兮又悉心叮嘱了一番，已无甚话可说。二人相对无言，欲待说些什么，似乎也都不用说，只是静静地走着步。

正巧小叶儿摘了各色的草木叶子兴冲冲跑来捧给仲陵看。仲陵笑道：“这么多叶片都会吹吗？”

小叶儿点点头，便取了几片叶子放在唇边吹，有些细长悠扬，有些浑厚低沉。

仲陵听了一会，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小叶儿指着手中其他叶片，划着手势意为其他的还没吹呢！

“一下子听完就没趣了，留着下次再吹给我听。”见小叶儿低着头依然有些丧气，仲陵摸摸她头，低声道：“小叶儿不要生气，你姐姐最疼你了，你要不开心她也要难过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姐姐，听姐姐话，但也要叮嘱姐姐吃饭，没事时候多逗她高兴，下次我来就给你在外面买些好玩的玩意进来。”

小叶儿这才乖乖低点点头。

仲陵走了十几步又走回来，叮嘱道：“你肠胃不好，要好好调理，吃些清淡易消化的东西，少食多餐，吃饭要循着时辰，不要总是想着事就忘了吃！若有想吃的老师府里有没有，就跟我说，我去外面给你弄来，可惜你又不肯吃肉，那就炒的菜里放些荤油，多吃些鸡蛋滋补……”

言兮见他絮絮叨叨不停，忍不住笑道：“你若实在不放心，干脆留下来代替府里的厨子罢了！”

仲陵只好挠头朝她一笑，方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