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子里的人确实如程宝珠所想，并不少。

主位上坐着一名中年妇人，宽脸盘，穿着一件石竹紫素色长袄，一条淡蓝灰色马面裙，头上梳着整整齐齐的宽髻，上边插着缠枝花金簪，然而即便她的穿戴再如何体面，也掩不住她两鬓已经生出白发以及她面上的衰老。

即便无人相告，程宝珠也猜得出来她想必便是这沈家的大太太徐氏。

妇人的手边客位上坐着的昨夜曾到沈锦城那儿闹过的赵娇儿，只见她穿着一件海棠红绣花长袄，一条酪黄.色百褶裙，戴着一对白玉耳坠子，面施脂粉唇涂口脂，但饶是如此，仍能看得出昨夜沈无双在她脸上留下的巴掌印。

因而此时见着程宝珠与沈无双，她直恨得牙痒痒，偏这会儿不是时候，气得只能将自己手中的帕子都快捏碎了。

她今日本不想出来见人，奈何她今日要给大太太敬茶，不得不来。

坐在赵娇儿对面的是一名模样周正身着长袍的弱冠男子，程宝珠不曾见过，但她亦猜得出他应是昨日同赵娇儿拜堂的那个伪新郎官。

只是，他一个外男，今日怎会出现在这厅子里？

除他们三人外，厅子中央还站着两人，一个是身披翠竹色披风、面上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一个便是那小小娃儿，他身上穿着单薄且宽大不合身的棉衣，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他低着头，就站在女人身旁，小小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发着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沈无双拉着程宝珠进到厅子来时所有人目光自然而然都落到了她们身上来，尤其是落在仍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的程宝珠身上。

大太太面上瞬间露出嫌恶之色来，冷眼厉声训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伺候三少爷！？”

显然将她找过来并非大太太的主意。

不待程宝珠说话，沈无双便指着厅中的那年轻女人道：“她不是说她来找二哥的吗？二哥不在家，小橙子又动不了，我就叫沈木去把宝珠找过来啦！”

大太太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己这个傻小姑给气死，拉着脸道：“这儿没她什么事，让她赶紧会三少爷那儿去。”

大太太的话音才落，此时只听得那年轻女人皱着眉不耐烦道：“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这孩子就是你们沈家二爷的种！信不信由你们，人留不留也由你们，当年你们二太太已经将我赶走过一回，今回你们要是不留这孩子，就将他扔出去好了。”

“反正这人我是带来就不会再带走了，我将从良，不日便会离开这青州府，我是绝对不会再留着他，他是死是活从此只和你们沈家相干。”女人不负责任地说着毫无感情的话，仿佛她要扔下的不过是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孩子似的，说完转身便走，再不打算在此多说什么。

那小娃儿只是看着女人离开却没有追上去，就站在原地，裹在宽大棉衣下的他显得愈发的瘦小。

大太太眼见那女人竟真将孩子说走便走，再坐不住，霍地站起身，当即对身旁的谭嬷嬷道：“将这孩子带过去给她一并带走！”

谭嬷嬷立刻快步走到那小娃儿跟前来，伸出手用力一抓他的胳膊便往外边扯着走，一边听得大太太怒道：“一个不知廉耻的娼妓生下的孩子说是我沈家的种便是我沈家的种？轰走！”

大太太气得不轻，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二房已经接回来一个外室生的瘫子就罢了，如今竟又来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就算他当真是沈家的种，她也绝不承认！她丢不起这个脸面！

就算沈家在他们兄弟这儿断了香火，她也不会让一个笑话进门！

谭嬷嬷手上力道并不轻，脚步又快，扯着那小娃儿走了几步之后娃儿便摔倒在地。

年轻女人听得身后动静，却走得更快，一次也没有回过头，走得果断又干脆。

谭嬷嬷嘴上骂了一声，用力将摔倒的小娃儿拉了起来，娃儿吃痛，小脸都皱成了一团，眼泪更是自小脸上滑落，不知是疼还是伤心，然而他都没有哭上一声。

只是，谭嬷嬷动作粗鲁，他跟不上她的脚步，不过才走了一步就又摔倒。

谭嬷嬷顿时不耐烦了，加上大太太明显要将这孩子赶走的态度，这一回她不仅粗鲁地提着小家伙的衣服将他提起来，更是扬起手要在他的脑瓜上抽上一巴掌。

谭嬷嬷做了一辈子粗活，手掌厚实，她这一巴掌下去，谁个孩子能够受得住？更何况还是个不过丁点大的瘦瘦小小的小娃儿。

是以她的巴掌才要落下，程宝珠便冲至她身旁，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挡住了谭嬷嬷的巴掌。

谭嬷嬷的巴掌落在了程宝珠的手臂上，一脸震惊地看着这突然冲过来的她。

沈无双见状，当即跑过来将谭嬷嬷的手腕用力一拉，只听谭嬷嬷疼得直嗷嗷叫，竟是沈无双将她的双手手腕都给拉脱了臼。

赵娇儿本是想替大太太呵斥不懂规矩的程宝珠，但看着谭嬷嬷那被卸脱的手腕，再想到自己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巴掌印，不敢再招惹那根本不讲道理的沈无双，只能看着不出声。

只见大太太阴沉着脸，盯着程宝珠，厉喝道：“二房的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她对打小就总是同她唱反调的沈无双恨得牙痒，但也深知和她说什么都无用，也就只能冲着程宝珠撒火。

那摔倒在地的小娃儿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摇摇晃晃地连忙爬了起来，此时正抬起头来看着为他挡住谭嬷嬷巴掌的程宝珠，小小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漂亮又干净，眼中满是惶恐，眼眶里都是眼泪，却又用力咬着嘴巴，不发出丁点哭声。

模样可怜到令人心疼。

程宝珠本不想多事，只想着不让谭嬷嬷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动手而已，可此时看着小娃儿的这双满是害怕与无辜的大眼睛时，她觉得自己怕是做不到事不关己了。

她冲小家伙温和地笑了一笑，这才转过身来朝大太太躬了躬身：“新妇宝珠见过大太太。”

然而大太太非但充耳不闻，更是愈发凌厉道：“我问你这是做什么？”

程宝珠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大太太满是厉色的眼，不卑不亢道：“这孩子身体里流的是二爷的血，是二房的孩子，我要将他带回二房的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