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散场以后嘉措直接带着叶梓去了嫂嫂的民宿，夜晚更冷，草地还是颠。只是这回叶梓双手窝在了嘉措的衣服口袋里，果真十分暖和。

嫂嫂的民宿开在民宿区，这里有专修的路，不比草地颠簸，一上道叶梓就悄悄把双手从嘉措口袋里撤出来了，还是，有点不想。

民宿是用居民住屋改造的，所以还没进门当地特色味道就很浓郁，原石原木的二层小楼，描边画框的藏式门窗，红星旗和五彩的经幡招摇不已，色彩明艳，线条硬朗，是与她家乡的粉墙黛瓦不同的味道。

嘉措刚进院，叶梓刚下车，屋里的人就听见声响走出来，很娇艳的美人，她似乎刚洗完发，长发用珠串绳简单束着低马尾，同样也是额头饱满，五官深邃。很艳，当下叶梓脑中就想到格桑花，她初入图塔就见到的那种明黄色小花，连花蕊都是亮的，像开在人间的小太阳。

叶梓听见嘉措叫她，嫂嫂，又转过来对身后的她说:“这是我嫂嫂，扎西卓玛。”

卓玛，叶梓了解过卓玛在藏语代表着仙女，可真是人如其名。

毕竟是女主人，叶梓也有意留下个好印象，就走上前两步准备和大美女打招呼。

“你好你好，你就是次仁朋友吧，他和我说了，今天你就住二楼吧，放心睡。”

叶梓准备好的礼貌问候还没脱口，卓玛清丽的嗓音就进了叶梓的耳朵。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卓玛姐姐。”

“没事儿，嘉措的朋友不用客气，我正好也希望有人帮我这里试试床。”

叶梓对今晚的留宿还是带着点惊扰的歉疚，而很显然卓玛并不在意这份打扰。

大概嘉措一家子人都很好吧，叶梓觉得。

民宿二楼的设施还算齐全，太阳能空调都不缺，门锁也是新的，卓玛下楼时还不忘提醒她将防盗链拴好。

洗漱完叶梓一下将自己甩在床上，新换的床单上有熟悉的洗衣粉味道，灯光下空气里细细飘着些浮尘。

叶梓盯着床头墙壁上色彩繁复的唐卡有些失神，她今天很尽兴，往后的人生可以一直这么尽兴吗？

思绪很乱，她有点烦躁的翻了个身，腰的位置却被什么东西硌到一下，伸进口袋摸出了嘉措捡给她的小石子。

叶梓将它举到头顶，蓝色的石子被墙上的灯光透过，更剔透了些，里面仿佛包了聂扎湖的湖水。

她看着石子，眼前却不断闪回嘉措弯腰捡它的场景，湿着小臂将它给递她的场景，还有扬言要帮她重新找那份清单的场景。

都傻乎乎的，但又都挺可爱的。

不知怎么的，叶梓好像一想到这小孩就忍不住开心，或许是因为他自身的笑容太具感染力了吧。

叶梓收起石子，转头看她放在桌子上还未封口的信封。

写一份新的清单，或许也不是不可以。

叶梓去拉房间窗帘的时候，正巧看见嘉措坐在院子的小屋檐下，里面摆着一张小圆木桌和两张小凳。

嘉措也隔着窗户看见了她，他朝她挥手，朝她做口型说。

喝奶茶吗？

啧，谁又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

奶茶是用茯茶和牦牛奶煮的，奶香茶香都很浓，叶梓自己加了冰糖，喝起来有点阿萨姆的感觉。

图塔鲜有光污染的的夜很好看，月牙很明亮，星星大且聚集，漆黑的天幕在月光和星光之间甚至会隐出蓝墨的颜色。

是她在家乡很少亲眼见过的星空，真的很漂亮。

“嘉措，图塔的星星很好看。”

“小叶姐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我的家乡？”

叶梓没由来地就被问住了，明明是她的家乡，她该有很多很多的形容词去描述它去赞美它，可她一时间竟想不到一个词语。

“我的家乡，我家乡，它，它就是经常下雨……”好吧，原谅她的嘴笨。

“雨很大吗？”

“其实不算很大吧，只是有几个月会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然后所有的河都会漫出来，路会很湿，很不好走，天是雾的，看不清房子。”

叶梓仔细回忆，好像那座小城确实一直在下雨，每天每天都好像会有蛛网细的雨从高处落，附着在她的伞上，脸上，衣服上，重新织成一张裹满她全身的网。

她试图擦掉但也发现它们似乎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那就只好透过网眼看，透过网眼呼吸，透过网眼生活。

她的小城下起雨来明明玉珠落盘，雨打芭蕉。叶梓曾听别人这样形容。

“那听起来是个有很多水的城市，至少用水不需要担心对吧？”

叶梓不知道嘉措只是单纯的认为，还是他已经察觉到她不太喜欢自己的家乡。

叶梓忽然就有个很卑劣的想法，如果嘉措，如果眼前这个自在的小孩知道有比他的高原他的图塔更繁荣，更发达的地方，如果他知道他能拥有更舒适更广阔的生活，知道此刻他或许能度过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蹲在家点外卖吃夜宵玩电脑的平凡日常。那他，会不会产生哪怕一丁点对现状的怨气？

“的确，还是有其他很好玩的东西的，水电齐全，网络发达，教育普及，也有开很多很多的商场，游乐园，哦对！之前还有VR的体验馆开业。”

她故意说了很多图塔没有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嘉措没接触过听不懂的英文。她想看他的反应，但是巨大的耻辱感让叶梓无法直视嘉措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自己家乡，我刚才在想和我聊天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今天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你玩得那么尽兴的。”

嘉措松了口气，拿起茶壶给叶梓的碗里续上热奶茶，对话里独独透出对她的关切，毫不遮掩。

新续的奶茶温度很快就传遍了瓷碗，让碗变得烫手，但叶梓却死死用手指扣着碗壁，指节都在泛白。

她觉得，她是个混蛋，一个混蛋在用自己可笑的心境去揣摩为她着想的朋友。

之后还是嘉措注意到了她红得异常的手掌侧边，忙将奶茶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捧着她的手吹气给她降温。

叶梓这才感觉到溢满手心的灼烧感，也听到嘉措带着焦急的语气。

“奶茶是烫的啊！你怎么捧那么久，你难道都感觉不到痛吗？再久一点就脱皮了！”

他好像真的着急了，连喜欢叫的小叶姐姐都不说了。

嘉措微低着头轻轻吹着她泛红的手，叶梓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和带阴影的轮廓，月光和星光从他身后过来，将他渡上玉白的光晕，而嘉措捧着她的双手，向她低头。

这幅场景，就好像他是她虔诚的信徒。

但其实叶梓知道，她是卑劣的凡人，嘉措是神明的少年。

“要不还是进屋拿冷水冲一下吧。”

嘉措看她的手还是红得厉害，站起身拉着她就想往室内走。

叶梓固执地没有随他起身，还是坐着，还是握着嘉措的手，仰头看他。

“嘉措，再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月光还是明亮，只是这回他们位置变了，他站着，而她仰视着他。这样才对，她才是那个不堪且要教化的信徒。

“可你的手，没事吗？”

嘉措犹犹豫豫，还是有些担心那通红的颜色。

“没关系，我自己知道，看着严重，其实不疼。”

假的，手心其实很疼，但叶梓不想现在就挪动，只是无故想再多看会儿星星。

“那好吧。”

嘉措还是坐下来了，只是手没放，依旧呵气帮她缓解灼热。这下两人变成了隔着小桌的面对面交谈。

“嘉措，你出去过图塔吗？”

“还没有，怎么了？”

嘉措低着头反问她。

“你打算出去吗？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

叶梓手心的颜色已经不那么红了，嘉措轻轻戳她两下，然后回答她。

“暂时还不打算吧，图塔挺好的。”

“可是，大学呢？明年你就要高考吧？”

叶梓很奇怪，他应该是准高三考生，到现在都没考虑过大学学校的问题吗？

嘉措的拇指轻微地摩挲了她两下确认她还痛不痛，然后淡淡地说。

“我不上了。”

“呃……”叶梓一时无言，她明明记得多吉老板介绍嘉措时说他学习不错，在读高二。叶梓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字该不该出口，她怕自己不过是在戳他伤疤。

“嘉措……”

叶梓不知如何发话，嘉措却主动发言。

“大哥今年开了民宿，以后他就该忙那里的事情，家里会没人放牧，妹妹还小，她处理不了牦牛打架的情况。”

“让妹妹去上大学吧，女孩子应该懂得更多一点。”

嘉措又怎么会不想呢，只是他们家终究需要一个懂事的站出来。

“嘉措，你有没有哪怕一刻，会去讨厌图塔？会去想为什么出生在这个家？出生在这个城市？”问这个问题的叶梓并不卑劣，她真的只是想问，想了解。

嘉措听到这问题却兀地抬头与她视线对上，露出虎牙。

“没有。”他既坚定又真诚。

“难道你没有想过，如果在另一个城市，在另一片地域，你的生活也许会和现在截然相反，你不用担心家里的牛，不用放弃上学的机会，也不用在暑假接待我这个麻烦的顾客。”

“我设想过的，小叶姐姐。”嘉措抿了抿唇，“我曾经设想过。”

“我想过另一种生活，我曾经设想过我和我接待的游客们身份互换，然后我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

“可互换之后我想象不到我能得到些什么，我只能看见我失去了图塔的雪，图塔的山，草原，我的小马，我的朋友，还有家人。”

“所以我就不再想了，真得到了另一种生活，我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开心。图塔和身边的一切都已经给了我很好的礼物，我没理由去怨。”

他很通透，他说的话有理到叶梓也被折服。

会令人失去所有的假设从来都毫无意义。

“小叶姐姐，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自己的家乡？”

嘉措的脑袋一直很机灵，他能很及时地反应过来叶梓的情绪。

叶梓摇头，“不，是讨厌。”

她讨厌那座城市。

“在今天以前，是讨厌，现在，是不那么喜欢。我也想过很多次身份互换，我不出生在这座城市有多好，不出生在这个家庭有多好。”

不出生该有多好。

“但我想我会试着去喜欢的，就像你说的，另一种生活未必我会喜欢。”

嘉措很喜欢看叶梓积极的样子，惬意地开始喝奶茶。

“嘉措你以后会打算出图塔吗？我是说，以后，长期。”

嘉措拨拨头发，有点为难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想不到出去的理由，旅游的话我也没什么想玩的。”

这并不怪嘉措，图塔拥有绝美的山川，风景旅游他在自家就可以搞定。

“那……看海吗？”

“什么？”

“以后有机会，要不要去看大海？”

图塔是内陆城市，叶梓能想到对他有吸引力的或许是图塔所没有的大海。

“大海？有沙滩，有椰子树，还有海鸥那样的吗？是不是还可以给它们喂面包？”

叶梓找对了点，小孩对海确实有点兴趣。

“我家那边的海没有椰子树，但有沙滩，海鸥其实烦人的很，会追人。”

的确，叶梓那的海岸线不适合椰子生长，看椰子树，或许得再南下。

“在你家乡就能看到？”

“对啊，其实我家乡还算是沿海城市。”

“那我想去，想看海也想看看你家乡，应该会很漂亮。”

叶梓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被嘉措的嘴甜给虚荣到。

“以后想来的话就告诉我吧，这回我来当你导游。”

嘉措眼神闪闪地回了她一个“好”，然后笑开。

叶梓重新端起凉了的奶茶，正巧瞥见自己习惯翘起的小拇指，又往嘉措带些薄茧的小指瞅，咳了两声。

“咳咳，要拉钩吗？”

她把手臂撑在桌上向小孩翘起小拇指。

嘉措笑容更深，轻轻用自己的扣住她的，然后再盖章结束。收回手后脸有点臊得慌。

未知的情愫已经种下。

两人打算进屋前，嘉措问了下她明天的行程。

“明天有什么打算吗？小叶姐姐。”

“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导游，你觉得呢？”

明天啊，该有什么打算呢？

“那明天，去看星星吧？”

“星星，今天不是已经看了那么久了吗？”

“不不不，有更好的观星地，在那里露营观星，甚至能看到星河。”

“好啊，那明天要去准备些……”

“breath……”叶梓还没说完，她手机的来电提示响了起来。

嘉措见她嘴角垮下去点，也没有立即接通，而是抱歉的对他说可能有些事要处理，就急匆匆地上楼了。

也许是紧急的事吧，想着明天的事明天也能商量，也就善解人意的道了晚安。

今天玩得真的很开心，他也应该好好睡一觉。

只是第二天醒来去找叶梓时，她已经打包好东西，语气低落的让嘉措送她回酒店。

“昨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叶姐姐。”

嘉措直觉叶梓今早低迷的状态和昨晚那通电话有关。

“没有，别担心，一切都很好。”她说很好，只是嘉措觉得她扯出的笑有气无力。

“只是嘉措，我可能今天不能去看星星了，我要先回酒店了。”

“没关系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们明天打算也可以。”

叶梓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叹出，“嘉措，今天是告别，我要回家了。”

“怎么，怎么这么，这么突然？”

嘉措没料到这突然的告别，一时间竟找不到自己舌头。

气氛一下低沉下去了。

这回是叶梓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这个决定那么突然没好好告诉你，但没关系啦，我以后还会来玩的，你也可以来找我，我们微信联系。”

叶梓朝他摇摇手机。

嘉措听到这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好，反正拉过勾的。”

叶梓被嘉措重新回归的笑容治愈到了一点，故意揉乱了他的头发对他说。

“我说话算话，现在回酒店吧。”

嘉措没阻止她的行为，只是在两人都坐好后稍微理了理头发，然后风驰电掣。

叶梓在等去机场的包车，嘉措也一起陪她，他有点无聊想掏出手机时，听见叶梓喊他。

“嘉措，手伸出来。”

他呆呆的不知她要干嘛，但也听话，向她伸出那双小黑手。

叶梓从自己左手上取下一串紫色的猫珠子，系在了他的腕上。

“这是……”

“礼物，送给嘉措的礼物。”

嘉措有点不好意思，他想拒绝。

“可我没做什么，而且这是你戴着的，很重要吧？”

“现在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送你。”

“嘉措，谢谢”

她给他系完后盯着他，无比隆重地道谢。

嘉措不懂问她谢什么，她却微笑再不言语。

终究还是要面对离别，嘉措看着叶梓的车开远，心里怅然，不知何时能再见。

他转身也跨上摩托准备回到民宿，手腕上感觉到了紫色猫珠子的存在。

他不知道这手链叫什么，就拍了照片网上搜索它，百度跳出来解释，说紫色代表平安和健康。

嘉措笑了，右手转动两下那颗招财猫模样的珠子，暗自欢喜这份祝福。

下次有机会的话，嘉措想和她说，自己的名字叫次仁嘉措，次仁寓意长寿，嘉措寓意大海，至少叶梓不用担心他的平安。

嘉措回到嫂嫂民宿的时候，卓玛正准备换洗床单，嘉措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卓玛让他去看看垃圾能不能倒了。

叶梓昨晚住过的房间很干净，没留下什么，只有垃圾桶里剩下些很碎的纸屑。

还有桌上一张没有未封口的信封，贴了邮票，却没写地址，收件人那里写过又被黑笔涂成了方块。

嘉措收了起来，想着或许以后可以还给她。然后抽出塑料袋打包垃圾。

动作间有些小纸片飞到了地上，嘉措一一将它们拾起重新扔进去。

他捡到的一张上似乎写了字，仔细一看，是个“遗”字。

“遗？什么啊。”

他不曾在意，继续清扫剩下的垃圾。

“嫂嫂，我收好了，给你放哪里呀？”

在他开朗的背景音下，小纸片晃晃悠悠地在袋里滑落，最后和一张写着“书”字的碎片落在了一起。

——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阿梓出来旅行本来是想结束生命的，但就一直很犹豫，愿望清单实际上就是遗愿清单，小阿梓还挺幸运的，遇上嘉小措那么个心眼好还暖的导游，要是再不幸点被骗了，真就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