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漕运总督府衙门后院书房内，一位身穿青灰绣花纹棉袍服的老者坐在书桌旁斜倚着看书，老者头发微白，面相和蔼却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身形魁梧依然保留着行伍出身练习武功的影子，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声，这便是司掌天下漕运的漕运总督施世纶。

“老爷，江宁知府陈大人来了，说有急事禀报。”门外传来声音。

放下手中的书，缓声说道：“让伯礼过来吧。”

不久，一个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朝着施世纶俯身行礼：“属下拜见总督大人。”

“伯礼不必多礼，有什么急事需要你亲自过来？”施世纶有些不解。

陈伯礼小步走到桌前，伸手递出一封信，轻声说：“大人先看看这个，这件事，小人不敢擅自决断。”

施世纶皱了皱眉头，拿起陈伯礼递过来的信，打开看了起来。不一会，施世纶猛的抬起头，看向一脸焦急的陈伯礼：“这是真的？”

陈伯礼咽了口口水点头道：“是的。今日一早，江阴漕帮的人就来报案，说他们帮主赵杰被人毒杀，尸体在漕运会馆内的香堂发现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江湖仇杀，这运河上，仇杀之事倒也常见，赵杰也不过是份量重一些而已，就派人去现场调查。这封信就是在赵杰的床榻之下搜到的，但信中内容真假，属下不敢妄自判断。”

“你怎么看？”

陈伯礼思考了一下，轻叹一声说：“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总督大人，此事一旦确实，影响的可不是小小的江阴漕帮，而是整个漕运体系。”

“天、地、会！”施世纶一字一顿的说出了三个字，眼神中一道精光闪过，追问：“这封信都有谁看过了？”

陈伯礼摇摇头回答：“我已经将参与搜查的衙役全部圈禁，暂时不允许他们离开府衙，严令他们不可往在多说一句，然后我就直接来淮安见总督大人了。”

“伯礼，这些年，你所辖江宁府是否有天地会活动的痕迹？”施世纶得语气相当凝重。

“自然是有，自康熙十三年天地会公开活动以来，一直在试图自南向北渗透。江宁也有一些天地会的小贼活动，属下几番派人捉拿，现在已经不敢再露面了。”陈伯礼认真的介绍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那是否调查有跟信上相关的信息？”

陈伯礼摇摇头，否认了：“没有，追缴天地会是天大的事，如果有，我肯定有印象。”

施世纶听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手指紧紧的扣着信，一时没有说话，陈伯礼也不敢打扰。

严格来说，这是一封反信，是天地会写给江阴漕帮帮主赵杰的。按信中所说，天地会想将一批人和火器通过漕运偷运至通州，时间选在第二年江苏的第一批漕粮出发的日子。通州乃京城东大门，运送火器及人员到那，其目的不言自明。

“多长时间能查出凶手？”施世纶缓声问道。

陈伯礼摇摇头，回答：“案发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会馆里人都在排查中，但目前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赵杰是凌晨死亡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睡觉，等到发现尸体时，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现在只能通过赵杰的个人资料和人际关系进行排查，但这需要时间。”

施世纶也有点犯愁了，这赵杰为江阴漕帮帮主，在江苏、安徽两省颇有一些声望，每到漕运繁忙之时，施世纶也需要赵杰安排足够的水手充当运丁。在初当漕运总督时，这赵杰还上呈过漕帮漕运细则文书，让施世纶对于运河漕运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因此他对赵杰印象不错。倒不是怕会牵扯到自己，而是他清楚一旦真的有大量物资人员通过漕帮向直隶渗透，那牵扯的不仅是部分人员的仕途前景，甚至是京城的安危，那这个事就大了。

“那总督大人，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查不查？”陈伯礼偷偷看了看施世纶的脸色，小心的问道。

“不对。”施世纶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房一侧挂着的大清漕运全图前沉声道：“看到这封信，你我都是下意识认为赵杰与天地会勾结已久。但我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不像是合作已久的两个人的沟通方式，反倒是天地会在尝试抛出吸引赵杰的筹码。”

“您的意思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而且很幸运的是这个合作还没开始，赵杰就被人毒杀了，而恰巧我派人搜查之后偶然发现了这封信。”

“不一定是巧合。”施世纶摇摇头说：“我宁可相信是天地会来人威逼利诱不成后，才痛下杀手。”

“大人，您这，似是为赵杰开脱啊。”陈伯礼讪讪道。

“伯礼，你知道本朝之漕运仰仗什么吗？”施世纶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陈伯礼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回答：“河道之畅通，官制之完备！”

“非也！”施世纶用手在漕运全图上点了点说：“靠的是充沛可用的人。世祖皇帝初定天下时，税粮皆由八旗兵丁护运，但后来丁户不耐苦劳，逃散众多，及到本朝，长运全靠雇佣民力，形成默认之定制。到如今，这些人大多已入漕帮，圣上认为民散不易管，而帮聚易于监管，这才让漕帮不断发展。但如果现在查出漕帮与天地会勾结，那便是谋逆之举，以圣上之威，漕帮上下必然血流成河，漕帮十万之众没人约束，必成游民，游民多乱世，这天下怕没法安定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不查？”

“查！”施世纶的语气很坚定。

“恕属下愚钝，大人既然说漕帮不可动，现在又要查，属下实在是不明白，还请指教。”陈伯礼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看着陈伯礼不明觉厉的表情，施世纶被逗的一乐，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既然查出反信，自然要一查到底，你我皆不是怕死无法之人。况且，反信有其他人看过，必然会传出去，我们身为朝廷命官，必要为圣上分忧。凡有一丝可能会祸乱京师，我们就不可有一丝松懈，必须查出来龙去脉，将隐患彻底消灭，这便是要查的原因。”

施世纶边说着边走到书桌上坐了下去，接着说：“但是查，也要把握一个度。三件事情要搞清楚，第一，江宁府有多少天地会的人，分舵在哪？第二，他们什么时候跟漕帮开始接触的，合作了哪些事务？第三，赵杰到底充当什么角色？在这三件事查清之前，不可妄加判断，采取一些不理智的行动。切不可因一时误查，让这运河两岸平生十万流民。”

“明白了。那赵杰之死不查了？”

“赵杰此人我也见过几次，我初掌漕运时，他也给我不少帮助，依我的了解，他没有动机谋反。为利，他是一帮之主，独掌江阴漕帮，不缺钱。为名，在江宁除了你这个陈知府，其他人怕都是仰仗他逍遥快活吧？”施世纶轻声解释道：“所以，赵杰之死应该与天地会有关。”

陈伯礼听罢，忙整理袍服，躬身郑重行礼道：“总督大义，看的透彻，伯礼心中有数了，这就回去安排。”

说完，陈伯礼行礼转身退出了书房，他需要立刻回到江宁，安排调查事宜。涉及天地会，一旦处理不当，就不仅仅卸官这么简单了。

见陈伯礼离开，施世纶思考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下人拿出去寄了。做完这些，施世纶才舒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拿起书看了起来。

事后第五天，赵杰身死的消息传到了通州。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动我漕帮帮主！”京津十六帮通州香堂议事厅里，说话的是赵一斗，前几天胤禛来访，钱坚便让信堂堂主孙多福将一众堂主以及周宝、翁岩叫到通州。除了翁岩尚有事务未处理完，一时脱不开身，其他人都先后到了。钱坚一收到赵杰被毒杀的消息，立刻召集大家商议。

“老孙，查出来是谁干的吗？老子带人杀将过去！”赵一斗掌管武堂十余年，一股杀伐之气愈发浓烈。

“赵大哥，别上火。”钱坚忙安抚赵一斗，要让他这么炸呼下去，今天这会别商量出什么东西了。

“消息传到我这，已经过去五天了，江宁的官府已经介入进来，正在调查，想必会有些结果。”打断赵一斗的话茬，钱坚面色凝重的看着在座的众人说道：“但是我怕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如今是多事之秋，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帮主说的对。”孙多福接过话茬：“得知消息后，我立刻安排信堂的兄弟们把江阴漕帮的资料都找出来了。赵杰那边这两年不太平，赵杰把总堂设在江宁，那里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江宁织造局下面那些人、盐帮那些人一直跟咱们漕帮不对付，这次很有可能是这些势力的人下手了。”

“是有这个可能。”周宝也开口了：“赵杰能力不错，人也机敏。特别是他利用施世纶就任漕运总督考察河务的机会，将他手中的漕运资料全部赠给施世纶，让施世纶对他颇有好感，也让江宁府、苏州府等地官员误以为他是施总督的人。这难免让人眼红。”

钱坚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赵一斗的大嗓门有响起来：“老孙，你的信堂是吃干饭的吧？有人杀上门了，你他妈的没一点有用信息，全在这猜，说一堆废话。我不知道是有人眼红？我不知道有势力对咱们下手了？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干的，老子不想明天早上躺在床上，身体凉了。”

“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子？敢光明正大的下手？我们分析就是为了确定方向，好查出凶手！我的信堂能力行不行你不知道？老子救了你多少次了！”一向沉稳的孙多福被赵一斗一激也急了。

“都是兄弟，别吵。”钱坚开口制止了正要开口的赵一斗：“听我说几句。”

赵一斗悻悻的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孙多福也不看他，转头看着钱坚。

“赵大哥执掌江阴漕帮这么多年了，在江宁敢动他的人，几乎没有。江宁织造局下面那些人有内务府保着，一个个肥的流油，犯不着冒险。盐帮是跟咱们不对付，但他们以为赵大哥是施总督的人，盐帮万万不会动手，否则一旦东窗事发，他们能好？其他势力，有几个敢到漕帮总堂杀人？有这个魄力的人怎么会行此下流手段。”

钱坚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前段时间有个人来找我，想让咱们漕帮帮忙从南方带点东西过来。这本是很正常，但货物里有硝，运送漕粮就怕失火，我给拒绝了。我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就派人暗中跟踪，结果还真摸到了他们的底。”

“他们是干什么的？”

“天地会！”

“什么？”所有人都惊住了，面面相觑，竟然一时都没声了。

钱坚轻叹一声说：“我刚听到也跟大家一样的表情，当时就暗自庆幸没接下这单，我吩咐下去，不要继续跟踪，彻底撇除跟他们联系的所有痕迹。”

“帮主提到这个的意思是？”开口的是邹斌，通州香堂的堂主，一个后起之秀。

“这些人可能不止找过我，我怀疑，五大漕帮帮主，他们都找过。甚至，有些可能已经合作了。”钱坚的语气有些沉重。

“福斋的意思是，赵杰与天地会纠缠颇深，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双方不合，招致杀身之祸？”蒋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祁宏去世之后，蒋峰接过了户堂堂主之位，一直跟随着钱坚。

“不好说。”钱坚摇摇头说：“我是希望他们没有牵扯，否则，这会是我们漕帮的一劫。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现在我们一无所知，太被动了。”

“也有这种可能性，赵杰没有跟天地会有合作，但有其他人知道天地会与各大漕帮接触过，便设计毒杀赵杰，然后伪造一些与天地会勾结的物证，陷害漕帮。这样一来，赵杰勾结天地会已成事实，再透露出天地会与五大漕帮都接触过，以官府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态度，到时不管其他漕帮有没有勾结天地会，都是必死之局。”周宝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倒不至于此。”钱坚摆摆手，声音清脆了一些：“若是构陷，我们京津十六帮才是最佳选择。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多福，你亲自带人去趟江宁，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赵大哥，你带一队武堂的兄弟一起去，选身手好的。另外书信通知翁大哥先别来通州了，也去江宁，尽快稳定江阴漕帮的局面。我去趟淮安。”

“钱兄，你找我们过来商量的事不说了？”

“再等等吧，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行。”“好的。”

是不是有人做局在背后构陷漕帮，钱坚心里也没有谱，但这个时候内部稳定最重要。胤禛来访，赵杰被杀，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人操纵，钱坚心中隐隐不安，此时若是自乱阵脚，有可能真的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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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正式跟番茄签约，第一次在这个平台创作，感谢平台提供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