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风景看多了，枯燥，无趣。

朱子顺合上眼，不禁琢磨起薛哥那句“不容易”的话。确实之前的两年，公司就像手握一把王炸的牌手，稀里糊涂打下来，眼睁睁的好局，最后差点儿把自己玩儿残了。

这应该和“华丽”的人员构成有很大关系，朱子顺一直这么认为。

公司管理层大部分是陶总的老部下。陶老爷子曾是国营毛纺厂的老厂长，华丽公司刚立项，董事会就高薪聘请了他，出任总经理。跟随陶总来的人马里，就有当司机的侄子，还有薛哥。

池副总原是印染厂党委宣传部长，属于组织重点培养的梯队年轻后备干部；改革大潮涌动，池部长不甘在原企业“按部就班”。在纺织局担任领导父亲的支持下，一纸调令到了“华丽”，任命为负责经营的副总经理。

除了朱子顺，池副总直管的经营部共有三名业务，一个是跟随陶总从毛纺厂来的小范，另一个是投资方——大华投资崔董的公子崔明。

小范比朱子顺大一两岁，是个腼腆的小伙子。

据说他母亲，一直在毛纺厂厂办担任老厂长秘书，陶总到了“华丽”，他母亲托老领导，给当电工的儿子一个锻炼机会，陶总是个念旧情的人，很快便把小范安排到了经营部。

崔明个头不高，年龄也刚过三十。来公司前，在大华金店保卫科工作。他有个习惯，没事儿时常常摆弄左手戴的两枚大金戒指。人显得老成持重，自带几分傲气。

唯有朱子顺是招聘进“华丽”的。当年辞掉啤酒厂销售员的工作，来开发区“合资企业”他只有一个目的，图的就是比原工资多好几倍的薪水。

这些人凑在一起，公司的牌子上写的是“中外合资”，里面的囊还是大国营的模式。朱子顺虽最年轻，却是唯一和市场打过交道的一个业务。

“华丽”的设备，工艺是当前国际上最先进的。前期的市场调研表明，高档人造毛皮在国内一直供不应求。

“华丽”未投产前，只有国营通化人造毛皮厂，引进过一台德国设备，属于一家独大，完全垄断着服饰市场。

不过通化厂设备是一台二手，老型号的，仅凭这一点“华丽”既有优势，又有底气。原以为，凭借陶总多年的纺织行业经验，加上池副总“少年壮志”，产品问世后一炮走红，是水到渠成的事。

当时年轻的“华丽”人，个个都天真的这么想。

试生产出来的产品，没让大家失望。德国专家挑起大拇指，用刚学会的当地方言，连连说“血好！血好！”。“华丽”首批成品和德国原厂难辨雌雄，一模一样。

朱子顺还记得，公司为庆祝试生产成功，办了一场犒劳全体员工的庆功宴。热血喷张的池副总举着酒杯，发挥着他宣传鼓动的功底，每张桌前都有不同的祝酒辞。

来到经营部这张桌时，面对直属部下，池副总慷慨激昂，让大家共同举杯，扯着嗓子青筋暴露地大喊：“人造毛皮，华丽第一！大家有没有信心？！”

崔明第一个呼应，一饮而尽杯中酒说：“通化厂算个啥，看我华丽灭了它。”惹得池副总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连连说“人才！”

陶总那天看得出也很开心，“点将”池副总，让他把保留节目奉献出来给大家助兴，池副总手举高脚杯，清唱了杨子荣经典唱段“今夜痛饮庆功酒”。虽说可能是因为高兴酒喝多了，唱到最后气力明显不够，“写春秋”三个字最后是念出来的，但还是博得了满堂彩。

那晚，池副总以他的才气烘托出的热烈气氛，极负感染力的话语，朱子顺觉得犹在眼前。

这天后，车间生产线开始满负荷运转起来，入库的产品越堆越高。朱子顺和他的业务同事也急于大展拳脚。他们拿着面料样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拜访客户之旅。

陶总，池副总很支持市场开发工作，面包车，“皇冠”视客户大小，路途远近随时可以申请使用。

头几天朱子顺信心满满，乘坐着豪华的座驾，特别是自己公司与国外媲美的产品质量，让他高调穿梭在各个潜在客户中间，而且都得到了隆重，热情地接待。

一周，半个月，一个月后，朱子顺火热的激情越来越凉，如同三九天一盆接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和预期反差极大的现实，让他一下子难以接受。

另两个业务同事，和他一样，也都变得蔫头耷脑。除了崔明依旧，朱子顺，小范再出去拜访客户，都不好意思申请“专车”了。

一边是陶总主抓的生产车间马力全开，产品入库量越来越大。一边是经营部市场推广没有丝毫进展。

池副总坐不住了，紧急召集了经营部和相关部门主管，开了一个联席业务讨论会。

会上，朱子顺汇报了市场的反馈：客户其实很期待也急需人造毛皮产品，他们反映从通化厂拿到一两个包装的货，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要打通多少关系。

对“华丽”送上门的产品，先是惊喜，后是摇头，之所以不能成交有两大原因。

一是不满意产品图案，“华丽”出品完全是德国厂家的模板，拿它制成成衣，和国内消费流行趋势不符；另一个原因让人哭笑不得，就是“华丽”的产品克数，密度太高，说白了质量太好，导致价格高的离谱，客户承受不了。

小范的发言没有新意，把朱子顺的话用他的嘴，鹦鹉学舌了一遍。

崔明倒是有他的独到见解，他说：“这些土包子厂家不识高档货。我们的产品未必非得主打服装面料，可以做成挂毯，沙发靠垫，发到友谊商店，工艺品店去销售。”

朱子顺，小范毕竟年轻，只是提出了当前遭遇的困难，而崔明拿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池副总大腿一拍连声叫“好”。

陶总采纳了经营部这个好建议，没用几天便赶制出了一批挂毯，沙发垫。

绿山是个中等城市，适合销售这类产品的店面没有几家。他们三个费了好大劲儿，最终的收获就是店家留下一两件样品“试试看”，而且是代销。

不到一个月，代销的商店电话就打了过来，让他们赶紧撤柜，说他们的挂毯，靠垫除了占地，落了一层土，根本没有销路。

池副总那段时间嘴上起泡，痔疮也犯了。刚独当一面就开局不利，让他坐立不安。

也是赶巧。一天，崔明兴冲冲地找到池副总，将一张邀请函递给他。

“这是我爸昨天下班带回家的。您看，首届哈尔滨交易会，独联体国家客商云集。”崔明用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指着邀请函说“咱们去参加，准对路。俄罗斯除了夏天就是冬天，肯定认可咱们的产品。”

池副总正一筹莫展，想想如果参加此次“哈交会”，能做成边贸生意，局面那就大不一样了。

参会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池副总觉得此事还是要请示陶总，让他拍板定夺。

陶总的回答，实际上把决定权又推回给了池副总。

他说：“华丽公司我负责全面，主抓生产，设备运行，产品质量出了问题我担着。经营部市场开发是你小池的事，你觉得可行，就去做。”

两个老总心里都清楚，股东——大华公司已经对“华丽”的经营流露出不满。业绩不及预期不说，倒像个无底洞，资金不断投入，连声响都听不见。

陶总稳健了大半辈子，广交会他不陌生，也参加过；哈交会，还是首届，效果到底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任何有可能当背锅侠的风险，陶总的风格都会先保护好自己。

池副总年轻气盛，考虑问题不像陶总那样瞻前顾后，他一门心思就想抓住每一个机会，赶紧打开“华丽”的市场，以此来证明，他并不只是一个会写写宣传口号的秀才，同样是一个优秀的经营管理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