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灯光(张文平小说)免费阅读

一路风尘,一路无歌,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在黄昏将临时分,家慧一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枣岭乡中学。

一进学校办公室 ,校长就把在座的老师逐一作了介绍。家慧和楚楚还没站稳,就见董老师倒茶、李老师让座、段老师递毛巾……看着眼前这些与当地农民别无两样的老师们,家慧和楚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老师们的热情让她俩感动了好一阵子。

环顾四周,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陋,仅一桌一椅一书柜两条长凳子而已。靠近窗户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落满了灰尘的全省地图,地图有些褪色发黄了,上面的图钉早已锈迹斑斑,还缺了一个,只留一个圆圆的锈痕印在上面,一阵风吹来,那个角也就一下一下地飘动着。

家慧走到地图前端详起来,她想在地图上找一找枣林乡,半天也没找到。一位老师为她指点出了枣岭乡所在的位置,那只是一个比芝麻粒还小很多的小黑点,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

太阳一落山,屋里便一片昏暗。不一会儿,灯亮了起来。灯亮起来的地方,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墨字,行云流水般的草书,沉郁苍劲,一气呵成,题的是诗人艾青的诗歌《我爱这土地》最后两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天将擦黑时,刮了一天的风终于渐息渐止了,毕竟八月末还不是刮风的季节。

回到宿舍,家慧和楚楚忙着安顿行李。宿舍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窗台和玻璃都一尘不染。

她们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衣服,鞋袜,洗漱用具,还有一大摞书。家慧把书整了整,放在枕边,屋子里便满是书墨的清香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刚刚把行李安顿好,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吟诵论语里面的这一句。

开了门,见校长领着一群人,他说,学校今晚在食堂大摆筵席,为志愿者老师接风洗尘。

“还真有点饿了。”楚楚说。大伙儿就笑成一片。

欢迎的场面蛮隆重的,正面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热烈欢迎志愿者来我校支教”,房梁上交叉着扯起了几根长长的彩条。窗台上摆放着几束山花,鲜艳欲滴,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地刚刚扫过,洒的水还没有干,笤帚划过地面的印痕依然清晰可辨。

家慧和楚楚读了标语后,心里多少有点激动。

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青年人,三步两步跑过去,把墙角一张桌子上的录音机揿响,喇叭里便传出了悠扬婉转的民歌小调。

很快,学校所有的领导都到席了,经介绍,知道到席的除了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还有副校长、团支书、会计,六七个人,再加上家慧和楚楚,把那张大大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家慧和楚楚推辞了几下,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

校长说,菜蔬是学校自留地种的,豆腐是村民自己磨的,鸡也是现杀的,新鲜得很。

桌子上尽是些猪肉白菜炖粉条,或者是韭菜炒鸡蛋、拍黄瓜油炸花生米之类的饮食,很丰盛,大盆小碗盛得都冒了尖,盘盘碟碟堆了满满一桌子。

欢迎仪式终于开始了。校长冲着录音机摆了摆手,一位年轻教师小跑着过去,音乐便戛然而止。

大伙儿各就各位,端端正正坐在饭桌旁,静听校长致欢迎词。

校长刚站起来,那个去开关录音机的年轻教师就递上一页纸,显然是校长的讲话稿。

校长没接,咳嗽了一下,便说道:“我们学校师资力量相当缺乏,已经多年没有分配师范毕业生了,急需微机、英语、语文、音乐老师。特别是微机课,上边强调了很多次,将来是信息化的时代,不懂电脑寸步难行,可是没老师会教啊。我想让你们志愿者把这些最重的担子挑起来,你们都是正规院校毕业的科班生,从大城市里来的,见多识广,完全能胜任教学工作。你们的到来真是雪中送炭啊,一定要把你们所拥有的知识留下,枣岭乡基础教育要借这次机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校长说完,掌声四起。然后副校长说,副校长说完,教导主任又接着说,到了黑脸包主任那里,他却闭起眼睛,冲大家直摆手,弄得后面的几位也不好再讲话了。

校长一挥手:“吃!”大家纷纷拿起筷子。那个年轻教师,三步两步跑到墙角,音乐再次响起,大家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了。

北方人的宴席上,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能少的,那就是酒。大家喝的是当地产的“泉白酒”,瓶盖一咬开,一股火辣辣的味道立时弥漫开来,满屋子都是酒气,呛得家慧紧蹙眉头。

老师们兴致很高,哗哗哗地往酒杯里倒酒,你扯过来,我推过去,然后端起来仰脖儿就灌。看样子,这种宴会于他们来说,并不是经常会有。

三杯烧酒入肚,两盆肉菜见底,老师们就开始撸胳膊挽袖了。教导主任爱耍滑头,每次只喝半杯,众人不悦,指着他说:“干了!干了!”

黑脸总务主任端着酒杯站在那里,冲着矮个子教导主任直嚷嚷:“喝!喝!不喝不沾先!不喝了这杯,我拾掇你!”总务主任说的“拾掇你”,就是“揍你”“收拾你”的意思,是当地人的口头禅。“不沾先”就是“不行,不可以”的意思,也是一句被当地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教导主任说真不能喝了,总务主任不答应,说我喝两杯你喝一杯。也不等教导主任分辩,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马上又斟满一杯,又去碰杯。教导主任只好干了,酒未下肚,脸上先痛苦地扭成一团。

家慧突然想起一句诗:“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南方客人当然是不用喝酒的,老师们也不怎么用力劝,只是说“意思一下吧”,她俩便捏起酒杯来,放在嘴上“意思意思”,喝多喝少,老师们也不深究,几圈下来,她俩杯里的酒一点也没有少下去。

酒兴浓了,酒劲上身几分了,老师们便东倒西歪地晃悠开了。总务主任的黑包公脸变成了红关公脸,坐在那儿像要睡着了似的。

到了最后,大家都不喝了,可他还要喝。若是有人夺他的酒瓶子,他就会说:“你真刺挠!”“刺挠”,就是啰嗦、不爽快的意思。

总务主任喝酒不“刺挠”,可他这个时候说话却“刺挠”得很。他红着黑脸,硬着舌头,一遍又一遍对家慧和楚楚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为师,要实诚;对人,要实心。虚情假意,耍滑头,不沾先!”说着睨了一眼旁边的教导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