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长长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跑了整整一天一夜，翌日中午之前，它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呜——呜——”地叫了几声，停在那里，再也不走了。

可是，许家慧的心还在往前跑啊跑，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是家慧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听从内心的选择，而做出的自我人生规划。

人们总爱说“时代的列车”，这一比譬在此时的许家慧看来，实在是恰当不过了。家慧觉得，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跑着，把旧日的一切、曾经熟悉的一切，统统甩到了后面，把她从单纯幼稚的学生时代，带入了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崭新时代。

家慧走下火车，一阵大风吹过来，令人猝不及防，家慧的头发立刻乱成一团糟。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用一根皮筋把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然后拖着行李箱，随着杂乱却又整齐有序的人流，上台阶，下台阶，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出了火车站。

车站广场南来北往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呼喊声、拉客接客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站在那里，家慧用力跺了几下脚。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踩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心里倒吓了一跳。

十几个小时前，家慧还在江南岸边自己的家里，朦胧烟雨巷，茶香缭绕间。有父母呵护，有朋友相伴，有青石小路，有栀子花香。

而现在，家慧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只是从书本上粗粗了解到，这里外有河，内有山，自古就有表里河山的称谓。西边，黄河从自北而南劈开黄土高原的大峡谷奔流而下，一泻千里；东部，八百里太行壁立千仞，巍峨雄峻，横亘在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之间。

除了这一点点浮浅的了解之外，其它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个未知数，她甚至不知道这块土地将给予自己怎样的馈赠，抑或磨难。

家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她在那座桂花飘香的千年古城出生、长大、上学，当年报考大学的时候，家慧想报考离家乡远一点的学校，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

父亲说：“还是报考苏州大学吧，我和你妈妈都在学校任教，咱们全家在一起工作、生活、学习，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家慧一直就是个乖乖女，对父母总是言听计从。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如果一件事情没有父母替她安排，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今年大四毕业，家慧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岔口：出国深造，留校保研，高薪就业。

无论走哪条路，都可谓前程美好。然而，家慧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颇感意外的选择：参加扶贫支教接力计划，成为一名青年志愿者，“用一年不长的时间，做一件终生难忘的事”。

同学们问：“家慧，这是为什么呢？”

家慧指着校园宣传栏里那张希望工程“大眼睛”图片说：“有人给我了一这双大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

支教这件事情，她没敢跟父母说，怕他们反对。她想先斩后奏，想拖上一段时间再跟父母说。

报名的当晚，家慧回到家，见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仿佛是在等她。在这方面，家慧是相当敏感的，只要她在学校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被父母知道了，这种场景就会出现。

果然，父母把正要往卧室躲的家慧叫住。坐下后，沉默了一会，父亲说：“家慧，你打算去哪里支教？”

父亲永远是消息灵通的，他总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诸多信息。所以，每当父亲在质问她的时候，她总是选择默认。

父亲扭过头，对母亲说：“看来，我们的囡囡真的是长大了啊！”

家慧心里有些不安，怕父母说出“翅膀硬了”“要飞上天”之类的话，她不想让父母为此不高兴。

谁知父亲却没有不高兴，倒是饶有兴致地说：“当年董仲舒给汉武帝献策，‘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指出教育的根本，在于‘教化乡邑’。小而言之，乡村的三尺讲台关乎农村孩子的前途命运；大而言之，全民族的命运都掌握在乡村教师的手里。”

父亲又说：“尽管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往城市转移，尽管城镇化进程在不断推进，尽管农村中小学的教育差距同城市日渐拉大，但是，对农业大国的中国而言，对向来秉承‘礼失求诸野’、把美丽乡愁作为精神栖息地的中国人而言，乡村教育的灯火绝不能黯然，乡村教师任道远啊。因此，努力造就一支素质优良、甘于奉献、扎根乡村的教师队伍，不仅是个教育问题，更是个发展课题。”

“家慧啊，你选择做一名乡村教师，我是非常高兴，非常支持的！”父亲微笑着拍了拍家慧的肩头说。

母亲说：“好事归好事，支持归支持，就是我们的囡囡要有苦头吃咯。”做母亲就是这样，任何时候心里都放不下自己的孩子。

“吃苦是福嘛，吃一点苦对一个人的成长总归是有好处的，何况现在的农村条件也越来越好了，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家慧说。

父亲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准备到什么地方支教呢？我看过支教志愿者招募启事了，受援地有广西、青海、贵州、山西、云南。”

这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地名，一时间让家慧有些不知所措。在家慧犹豫不决的时候，窗外飘过来一首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那苍凉浑厚的歌声，令她心头一震，她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她甚至看到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上，山曲嘹亮，羊儿成群，还有风，从古吹到今。

“黄土高坡，就是它了！”家慧用手指了指窗外正在吼叫的“西北风”，对父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