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有些破旧，就像一个得了气喘病的人，哼哼哼地，无论怎么用力都跑不起来。一路上，后面总有车子不停地揿喇叭，“滴滴滴——滴滴滴——”，接着一辆又一辆从它身边超了过去，霎时烟尘漫卷，八千里路云和月。

班车开动后，家慧接到受援地枣岭中学胡校长打来的电话，胡校长说，刚刚查了火车时刻表，知道从苏州来的火车11点到省城，省城到县城的班车下午就2点那一趟，估计这个点，班车应该走在半路上了吧。

家慧寒暄几句，说：“本来想快到县城的时候，再给校长打电话的。”

校长说：“我们也正在往县城的路上赶。”

家慧想到校长还要专门到县城去迎接，便说：“不要太客气了！”

本来这句话在吴方言里，是表示感谢的意思，胡校长当然听不明白，他以为这是一句客气话，便也客气起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一会儿到县城汽车站了。”

家慧不由地笑了，笑自己不会表达，就想解释一下，却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作罢。

电话那头，胡校长还在啰啰嗦嗦地说：“咱们定好了啊，在汽车站会合。你们下车后，哪里也不要去，就在下车的地方死等我们啊。”

胡校长此前与家慧通过几次话，那是家慧报名成为支教志愿者，并确定了受援地学校之后，没几天，就接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胡校长的电话。显然，家慧的个人情况及各种信息，已经随报名表通过各级团组织送达了受援地。

电话里，胡校长依例先说了一些“热烈欢迎、十分感谢”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介绍了当地的一些生活习惯、学校概况等等。

胡校长还说，学校专门开了几次会，把志愿者老师的住宿问题、吃饭问题、教学问题都落实解决好了，让家慧放心来。

校长笑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鱼米之乡，富饶之地。你们南方人喜欢吃大米，鱼虾莲藕大闸蟹。我们这里一日三餐不是小米，就是面食，白菜倭瓜山药蛋。你来这里啊，大闸蟹是吃不上了，不过吃大米一点问题也没有，想吃多少有多少。”

家慧说：“能吃饱就行的。”

校长又说：“枣岭中学太小了，就像黄土岭上的那座小庙，看上去香火很好，和尚也不少，可那些敲钟诵经、参禅打坐的都是半路出家。学校几十年了，连一个正牌大学毕业的本科教师都没有过，学历最高的那几个老师，都是教育学院培训出来的专科生，土得很。”

家慧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想了一会说：“会念经就行。”

转念又一想，都说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己这个外来的和尚还没开始念经呢，倒先说会念经，是不是有点自夸自擂的嫌疑。何况当地的和尚同样会念经，甚至比外来的和尚念得还要好。

想到这里，家慧自己先暗自笑了，胡校长在电话那头也呵呵地笑了。

末了，校长又啰啰嗦嗦一大堆：“来的时候，路上注意安全。前前后后要观察一下，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钱夹子要装好，车票不要弄丢了。”

不过，家慧可一点也不觉得他啰嗦，反倒是希望他能多说一点，多说说那里的风土人情，多说说那里环境有多艰苦、条件有多困难，也好让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有个起码的感性认识，心里有个准备。

也许是怕把家慧吓跑吧，胡校长从头到尾，没提及一个“苦”字。反倒像安慰似地说，这里山也清，水也秀，人更热情好客，时间长了，就会慢慢习惯了这里，慢慢喜欢上这里了。

过了几天，家慧买好车票，确定行程，便打电话给胡校长，胡校长的手机铃声是一首郭兰英演唱的歌曲：“站在那高处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打完电话，这首曲子一直在家慧耳边回响。从报名支教的那天起，家慧就开始关心起山川河流、粮食蔬菜了，还对远方那个陌生的乡村，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得北方乡村的一草一木，不管什么东西都很新奇。很少看电视的她，也每天准时关注新闻联播后面的天气预报。

尽管她知道，她要去的那个地方离省城还很远，省城的风刮不到那个山窝窝里，省城下雨也落不到那条圪梁梁上，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看，认认真真去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就像这首歌，她记得是一部老电影里面的主题曲，也能跟着旋律大略地唱上那么几句，但因为一直不太上心去记，总归是唱不全的。现在再听，觉得真是好听，不由得就想唱出来，一唱仿佛就看到了清粼粼的水来蓝个莹莹的天，仿佛看到自己洗衣裳来到了小河边。

她恐怕吵到别人，便把声音捺得低低的，不知为什么，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对，她把那一句唱了又唱，连唱好多遍，简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

家慧一遍唱着，一遍想着，再过一天，也就是明天，就能看到太行山，看到黄土坡，看到哗啦啦的汾河水了。一想到这些，一股潮水般的激情便在心中汹涌澎湃，好几次，她禁不住大声喊了出来：“黄土地，我来了！”“我来了，黄土地！”

月亮升得很高了，家慧却睡不着，不停地翻来覆去。母亲听得动静，便在门外轻声说：“早点熄灯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火车呢。”

家慧应了一声，“吧嗒”熄了灯，却依然睡不着，又在那里辗转反侧。她躺在被窝里，盯着窗外的树影，翻了几个身子，突然有一句诗跳到脑海里：“我就要起身走了，行囊已经背上肩……”

家慧赶紧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小本子来，把这两句诗写在上面。还想再写点什么，却怎么也写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