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峰的家庭条件很优越，他爷爷就是商人，到他这一辈，勉强算富过了三代，父亲从商家境优渥，母亲年轻时在医院工作，后来结了婚有了他就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这几年眼看着程峰长大成人，她一时半会儿没了寄托，于是就转去街道发挥余热，当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居委阿姨。

因为家里也没那么多鸡毛蒜皮锅碗瓢盆的琐事要操心，所以程峰基本上一路读到医学院博士都没什么负担和压力，加上程母在医院认识人，他直接挂了个闲职，每天的日子还算清闲。

要说他的人生有什么不顺的——最近么……

也就是这份论文，写得他有点不顺手；

外加最近科室忙起来，他经常要去帮忙，清闲的日子变得有些令人不适应的充实；

再就是他喜欢的姑娘至今意识不到他的心意。

这大概就是他一帆风顺令人称羡的人生里，唯一的一点波澜了。

在走向病房的时候，程峰不自觉吧从记事起的事情全都回想了一遍，想到其中几件童年时期的囧事，还自嘲地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就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了。

直到他走进了病房的一瞬，忽然一切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刘华和陈春梅夫妻对坐，几乎是一夜白头。

入院的时候，夫妻两个虽然有那么几根白头发，但总的来说还不明显，拔两三根就都是黑发了。

现在这会儿，如果给夫妻俩把白发拔光了，那就是两个半秃。

听起来是挺滑稽的，但是实际上的情景并不好笑。

夫妻两个现在检测出来都是肺炎，陈春梅的情况还格外严重。

两个人看着医院的发票相濡以沫，还在犯愁更严重的一个问题——严峻、慎重、刻不容缓——陈春梅的情况太严重，恐怕需要ECMO。

刘华陈春梅夫妻两人没什么文化，初次听到ECMO，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仔细问了，才知道是传说中的人工肺。

又问了问，才知道这个人工肺需要20到40万。

对于夫妻两人而言，20万和40万没太大区别。

因为都是他们出不起的钱。

走进病房的时候，刘华急了，正在跟医生护士们发脾气。

“我们就是觉得武汉看了不好才来你们大上海的！怎么你们这里的医生更狠啊！这是抢钱啊！”

他看见章清北走进来，对着她瞬间红了眼圈，抹起了眼泪。

“好姑娘，我知道你人好，这个费用我们出不起啊……我们夫妻俩干了十年，也就二十万的积蓄，媳妇儿病了这阵子，一天到外都没收入，还得倒赔摊位费，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这个E什么mo的，我们真的弄不起……这什么东西这么贵啊……”

刘华一个大男人，在医院里泣不成声。

原本章清北没来的时候，他还挺中气十足地医务人员理论，大吼着“这钱我才不交！你们医院别想骗我们的钱！”

可能是因为章清北长得太有亲和力了，刘华看到她的一瞬间，心里一软，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章清北握着刘华的手坐下，一边看着单子一边耐心地跟对方解释：

“华叔，这个ECMO，咱们就叫人工肺吧，这样你好记一点。这个费用其实真不贵了，你看看，这里都写着的，开机费4-6万，当日的试用1-2万，每日应用2000/天。不是医院狮子大开口，是因为耗材都得国外进口，那价格真的挺高的。除了这些，医护人员也得消耗成本——”章清北一边说着，一边掰起了手指，脸部表情特别认真，“我估摸着需要外科手术医生1名，体外循环灌注师2名，人工肺治疗技术人员1名，重症监护室医生1名，专科护士3名轮班陪护，这都是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华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被绝望逼得有些狗急跳墙。

他听章清北说完，不再争吵，但是眼神格外空洞。干裂的嘴唇上下蠕动着、颤动着，激动又惊恐，却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毫无精神可言。

“我们夫妻就这点积蓄……怎么治……”

“我们个体户没有医保、存款也剩的不多了……”

“我们就是想好好治个感冒，然后安安心心欢欢喜喜过个年……”

刘华绝望地抬头，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病房里的爱人——这会儿已经在病痛折磨中昏昏沉沉睡去的陈春梅。

他忽然抬起头，神情坚毅。

“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不是上海人吧，我看你跟刚刚那几个本地的护士小姐不一样，你人特别热情。”刘华笑笑，像是聊家常一样随便说了两句。

倒是没注意到，旁边跟着过来的程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程峰对于刘华这态度有点不高兴，他也不喜欢刘华一副哭天抢地大喊看不起病的语气。

不就二十几万吗，谁家拼拼凑凑出不起啊？

他没有注意到，刘华的语气有一种诡异的，毅然决然的感觉。

“麻烦你帮我照顾照顾我媳妇儿，钱的事情，我想办法。”

章清北没什么心眼，可是她人不傻，当即，姑娘警觉了起来，“华叔，你想做啥？”

刘华看了看章清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支支吾吾不肯说。

章清北眯起了平时水润的大眼睛，“华叔，我能帮你一定帮你，但是，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啊……你什么都瞒着我，我可帮不了你。”

刘华低头，忽然之间一阵抽噎，跌坐在椅子上。

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往地上淌下。

啪嗒啪嗒，全都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无奈和悲哀。

“我寻思着，我有一个意外险，要是我意外死了，就不算自杀。我想去医院顶楼……跳下去……”

章清北眼圈红了，拉着刘华的手，“华叔，你咋犯糊涂呢？我跟你讲，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不在了，让春梅婶婶怎么办啊？”

她知道人生太多不容易，否则也不会逼着一对感情深厚的夫妻，在病痛面前想到用死亡解决问题。

这时，程峰冷冷嗤了一声，打破了这有些悲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