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绕着天华峰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田垄的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龙河两岸的柳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光阴就像龙河水一样不知疲惫地往前流淌……

经年累月，在望天峰方圆百里，一场变革正在悄悄地发生着，龙河湾的村人们那黄莲般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熬出了一些蜂蜜味。

在这不知不觉的岁月中，金鸾嫁到龙河湾村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

如今的龙河湾，不用再为闹春荒而发愁，也不用再等政府的救济粮来填肚子。一直压在德清老爹心中几十年的块垒终于被融化了……

春老脸了，蛙鸣如鼓，人吼牛哞，犁走水响。龙河湾的春天，就像在唱一台大戏。汉子们在田垄地头，挥鞭喝牛，犁田耙地。婆娘们则在家生火烧饭，洗衣喂猪。吃饭时辰一到，便提着竹篮，装上饭菜和茶壶，穿过龙河滩，到河对岸的山坳里，走窄窄田埂，给犁田耙地的汉子们送茶送饭。

要说龙河湾的变化，这变化最大的还得数金鸾的家。自从她嫁到龙河湾之后，跟龙平均俩人一起勤扒苦做，勤俭持家。农闲时节，她就带着爱华嫂子在家做龙鞋拿到镇上去卖。俗话说得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金鸾凭借从娘家带来的手艺，把日子过得一天天地殷实起来。几年下来，家里有了些积蓄，在父亲金解放的资助下，龙平均在镇上租了两大间门面房，办起了竹器加工厂……

这一年，夫妻俩又将家里的三间青砖大瓦房拆除，重新建起了一栋有前庭后院的两层小洋楼。在盖房的同时，他们又自己投资将村道拓宽成1.5米的标准乡村水泥道，从村东头的龙河滩穿村而过，一直通到村西头那棵老槐树旁刚刚修建好的文化广场。

龙河湾的这些变化，德清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闲来没事，就捧着黄烟筒在村里四处转悠，见人就说：“还是我家平伢有心，晓得知恩图报，终究还是把这龙河湾的风水改了。这风水一改，龙河湾的汉子们就都会翻身。好得很哪……”

村人们听了德清老爹的话，便说：“哪个说不是呢，这龙河湾的龙脉也该显显灵了！”

在龙河湾，潺潺流淌的龙河水是婆娘们的天地。这些婆娘们每日都有洗不完的衣物，一到上午，等汉子们牵着黄牯牛、驮着犁耙到河对岸山凹的垄田去做阳春了，她们便在家喂完猪食，将屋里收拾熨贴，端着盛满衣物的木盆，来到龙河边，霸住石埠不放，一直要洗到烧中饭火时才想起回屋……有时洗久了便有些寂寞，总要寻一些开心的话语来打发时光，乐得带两耳朵闲话回屋里去学给自家汉子听。

这天刚吃过早饭，金鸾也端着一大盆衣服来到河边，看见快嘴麻婶和竹枝几个人已经在河里洗了起来，便跟她们打招呼：“麻婶，你们几个来得早啊！”

“哟——是金鸾呀，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你的事呢！”麻婶回答着，站起身来，扭头看了金鸾一眼，摔了摔手上的水，将散在前额的一缕头发往后拢了拢，接着说，“你家汉子在镇上当老板，生意还好不？”

“一般下半年生意要好一些，上半年是淡季。”金鸾找了块离麻婶较近的石埠，蹲了下来，将木盆放好，边拿衣服边跟麻婶说了起来。

这时，竹枝在那边喊了起来：“金鸾，你来了啊。么会子叫我家那死鬼去给你家平均打工，挣点钱，我家老大找了对象，下半年等着花钱呢！”

“我看哪，叫你家那死鬼去打工，还不如我们在家跟着金鸾学做龙鞋，一样能挣钱。你家那死鬼花花肠子，到镇上去了，见到齐整的黄花姑娘，还不把你忘到后脑勺去了？”快嘴麻婶快人快语，插嘴打趣道。

龙河岸边，蹲着一排洗衣的婆娘，听了麻婶的话，都哈哈哈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就像那哗哗流淌的龙河水一样，飘得很远。

“你是说书吧，就你那张关不住风的破嘴，乱嚼蛆。么会子让德清爹听到了，小心他用黄烟钵戳你！”竹枝听了麻婶的话，站起身来，用手指指麻婶，回应着。

麻婶笑了起来，拿着手上的衣服在河水里摆了摆，继续说：“哈哈哈，这下说到你的痛处了吧，我看你家那死鬼呀，你真得好好收收他的心，省得他一天到晚挤到婆娘堆里，说风骚话。”

“哎，哎，我可是听说你最喜欢听他说风骚话的。你要真喜欢听呀，干脆跟他搬到一起去住，日日夜夜都有得听，我让位。”竹枝说着，把一条洗好的裤子拿在手上拧干，往木盆里一扔。

“不跟你说书，说正经的。”麻婶把头扭过来对着金鸾说，“听说现在一双龙鞋在市场上价格高得很呢！要真如竹枝讲的那样，你教会我们做龙鞋，我们都能挣到钱，金鸾你说是不？”麻婶小心冀冀地问着金鸾。

金鸾听了麻婶的话，将举起的棒槌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略有所思地说：“龙鞋是能赚点钱，不过，现在都讲究品牌效应，没有品牌的产品路也走不长远呢。”说着，将棒槌落在石埠上，继续捶打着衣服。

“我晓得，你娘家祖上的规矩，这龙鞋的手艺是不外传的，我们也不学你的绝活，就是闲时跟着你帮忙打打下手，挣点买花布的钱。我看爱华嫂子这两年跟着你学做龙鞋的手艺，也不少挣啊！”

“是啊是啊，金鸾你就听麻婶的，带我们一把呗。”

“我们自己能挣钱了，也不用一天到黑看汉子的脸色，说话也硬朗。”

“对哟，讨块花布做头巾，要受半个月气，还讨不到手，这日子苦啊！”

在河边洗衣的婆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对着金鸾诉起了苦。

金鸾寻思着：“这龙河湾的婆娘么会子也想着要挣钱了，这些婆娘们向来习惯让汉子养家，自个只操持家务活，从来没想过要挣钱啊！看来这日子是真的在变了。”想到这，金鸾也很欣慰，便对婆娘们说：“这事吧，我也一直有这个想法，想和姐妹们一起做点事，让大家都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些，可老是觉得时机和想法都不太成熟。我想等么会子平均回屋了，就找德清爹，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弄更好些，大家也莫太着急。”金鸾把洗好的衣服放进木桶，继续说：“我家蜓蜓中午要回屋吃饭，我得早点回去烧饭，你们慢慢洗啊！”说着，她端起木盆，夹在左胁下，用右手拢拢额前的刘海，对着婆娘们倾身一笑，转过身，迈着轻盈的步伐，朝自家屋里走去……

“这么快就洗好啦？你呀，总是那么风风火火。金鸾，我讲的事你得多想着点呐。”竹枝站起身来，摔了摔手上的水，看着她说，“我也要回屋了。”

“啧啧，这富贵人家出生的女子就是不一样，那身段跟二十年前相比，一点没变呢，走起路来还跟河边的杨柳一样。”快嘴麻婶盯着金鸾的后背，笑着跟婆娘们说，那布满雀斑的黄脸上浮现出钦羡的神态……

正是插秧育苗的春日，天华峰上的映山红开得正旺，正午的日头将映山红抹上了一层殷红的血色。远处的山峦上，层层叠叠的丛林，在日头的斜射下洒出五颜六色的光柱，反射到村里那高高矮矮的马头墙上，将整个村庄衬出一片金黄色。龙河滩上，那细碎的沙子也被正午的日头晒得暖融融的。不晓得是哪家的两头小黑猪，正在河滩中间那汪水窟里，摇头摆尾地打着滚，互相嬉闹着。一只大红公鸡将几只母鸡撵得四散奔逃，边逃边“咯咯咯”地叫着……

金鸾回到家里，将饭菜烧好后，便在院子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等着小女儿蜓蜓回家吃饭，心里却在回想着竹枝几个婆娘们在河边洗衣服时跟她说的话……

龙河湾的上空，不知不觉地地升起了袅袅炊烟。在河边洗衣服的婆娘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生火烧饭了。在龙河湾，婆娘们都会将烧饭的时辰掐得很准，汉子们的肚皮饿不得。要是哪家的婆娘把烧饭的时辰给耽误了，汉子回到家里就会愠脸愠色，摔罈摔罐了。

“如果能办个龙鞋厂，竹枝她们几个姐妹的想法就不是问题……”金鸾正在想着心思，挂在村西头那棵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跟大家讲一条重大好消息，接镇里通知，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全国正在开展‘祖国在我心中全国民间工艺品大奖赛’的活动，在全国广大乡村征集民间工艺品，凡我村有兴趣的村民均可报名参加，具体详情请到村委会咨询。”

金鸾听到喇叭声后，不觉心中一动，这真是“弯刀剁瓢背——正对路子”，难不成真的像德清爹说的那样，这龙河湾的风水真的变了么？眼下都在提倡“产业扶贫”、“精准扶贫”，要在2020年让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这喇叭里说的“祖国在我心中全国民间工艺品大奖赛”的工艺品，不正好跟自己做的龙鞋相吻合吗？这要是得了全国大奖，那还不把龙鞋的品牌推广到全国去了？如果借这机会，自己办一个龙鞋厂，把村里的婆娘们都聚拢起来做龙鞋，让她们都能挣点钱，既为村里扶贫出力，又能满足村里姐妹们的心愿，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到那时，还可以规模化生产，何愁村人的日子不滋润起来呢？那一刻，金鸾忽然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兴奋起来，这事要是弄成了，那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不过，这办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筹划，需要资金，更需要村委会批准同意。比如厂房、资金都要统一调配、规划，自己一个农家妇女，只念过初中，能行么？她这么转念一想，不觉又心生疑虑……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金鸾正在琢磨着，正在村小学上四年级的小女儿蜓蜓蹦蹦跳跳地回家来了。

金鸾一边应着女儿，一边将纳鞋底的麻线在鞋底上拦腰绕了几圈，用针头往鞋底上一扎，把鞋底放到籐箩里，对女儿说：“蜓蜓呀，你放学了？来，妈妈跟你讲个事儿，你先不要跟你父讲。这大喇叭里说要搞民间工艺品大奖赛了，我想借这机会把龙鞋厂办起来，做龙鞋参赛，也是让村里你那些婶婶和阿姨们早点过上好日子。你看妈妈做这事能行不？”

她之所以叫女儿先不要跟她父说这件事，有她自己的想法。做这件事需要一大笔资金投资，虽然这些年与平均一起吃尽千辛万苦挣了点钱，家里也有了一些积蓄，可这钱毕竟不是她一人所有，也有平均的份儿。龙河湾的汉子们都一个德性——婆娘是不能当家的，夫权意识还很浓厚。自家的汉子么样脾气，她更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万一自家汉子不同意，这件事就算砸了，自己在四乡八镇还会落个不贤良的骂名。所以她想暂时瞒着平均，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把事情弄成了，平均也就无话可说……

“妈，你说要做龙鞋得奖，那与村里的阿姨们过好日子有么关系呀？”女儿看着妈妈，好奇地问道。

金鸾听见女儿的问话，回过神来，说：“现在不是提倡搞‘产业扶贫’、‘精准扶贫’么？村里还有好多人家日子过得比较难，一时又找不到好门路，这龙鞋要是做好了得了大奖，有了品牌，就能形成规模化生产，就是一个产业呀。有了产业，村里人就都能挣钱。”

“那做龙鞋与扶贫有啥关系呢？”女儿又问，调皮地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妈妈。

“那关系可大着呢！你看，鞋是每个人都要穿的，现在城里人也着兴穿我们山里人做的千层底布鞋，穿在脚上舒坦，如果我们手工制作的布鞋样式好，品质好，肯定抢手好卖啊。这卖出去的龙鞋多了，就能挣好多钱回来呀！”金鸾循循善诱地引导着女儿。

“行，那肯定行。妈妈，你这个想法太棒了！”女儿兴奋地跳了起来，又接着问，“那要做么样的鞋才能得奖呀？”

金鸾想了一下，对女儿说：“我们第一步还是要把龙鞋做好，争取拿大奖，把品牌打出去。要做当然就做最高档、最好的，这就要在妈妈祖传的绝技上下功夫了。”

“那，这得花很多钱吧？”女儿歪着头，很天真地问。

“是呀，是得花很多钱。不过，我想，花再多的钱也值！”

“那，我们家有这么多钱吗？钱都花没了，以后我上学没钱咋办呀？”

“这些年，我和你父也攒了点钱，如果真的花没了，那就再去挣呗！你放心，你上学的钱肯定会给你留着的。”金鸾听着女儿那天真的问话，笑了起来，语气里透着一种坚定与执着。

“妈妈，这件事你不做不行吗？”

“不行！不做我会难过一辈子！”

“你们大人做事做不成也难过？你们已经是大人了，为么事还难过呢？”

“大人和你们小伢一样，做不成想做的事心里一样难过！”

“嗯，我还是不懂。”女儿眨着眼睛，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态。

“这么说吧，就像你要我给你买一件你非常非常喜欢的东西，比如玩具、衣服，但我却没给你买，那你心里是么样滋味？难受不难受？”

“难受，非常难受！”女儿略有所思地说。

“那这件事要是不让我做，就像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一样难受！”龙金鸾也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了，只好这样打着比方。

“噢！我懂了，那你就做吧，我不要妈妈难受，我支持你！”女儿吐了吐舌头，很认真地对妈妈说，“妈妈，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买新衣服了？”

“是！甚至连雪糕、饮料都不能买了！”

“行，那我就什么好吃的都不买了，穿以前的旧衣服，渴了就喝白开水。”小女儿很是通达地小手一挥说。

“蜓蜓呀，这事儿既然你同意了，先别让你父晓得，懂吗？”

“那为么事呀？”

“我的好蜓蜓，你父这人向来做事谨慎，万一他觉得时机不成熟不同意我做，我就做不成了呀。”

“哦，为了妈妈，我就暂时为你保密！”小女儿伸了伸舌头，调皮地说，“不过，我得写信跟姐姐说，告诉她妈妈在家做龙鞋，帮助村里的婆婆和阿姨们共同致富，要花很多钱，叫她在部队花钱也节省点。”

“好，好，你写信给姐姐莫得事，让她也支持妈妈。”听了蜓蜓的话，金鸾高兴地将小女儿搂进怀里，感到无比欣慰。她晓得女儿了解她，支持她，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跟小女儿的一番对话，不仅给金鸾增加了勇气，也使她更有信心去征得家中其他人的同意。金鸾想到了父亲金解放，她从小就很敬重佩服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裁缝手艺在望天峰方圆百里，没有哪个不叫绝的。父亲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执着，办龙鞋厂这件大事如果能得到父亲相助，做起来就会顺利得多。想到这儿，她决定等女儿吃完中饭去上学了，自己先到村委会去把这件事问清楚，跟村里商定下来怎么弄比较好，再找时间去自己的娘家走一趟。

金鸾正这么想着，院门口突然有个人影一晃。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德清老爹捧着黄烟筒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