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西南边陲千里大别山的尾梢，有个青山绿水的国家级贫困县叫龙山县，在龙山县大山深处毗邻湖北的边缘，有三座小镇成品字型紧紧相连，分别唤作望湖镇、天华镇、峰牛镇，当地人称望天峰。多少年来，在望天峰，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望天峰，望天峰，一年到头肚子空。吃树皮，嚼草根，一条裤子穿一生……”

望天峰方圆百里，山深林密，怪石兀立。黑森森的老林子里，东窝三家，西窝五家，极少被外人发现。在这三座小镇中间，最穷最偏僻的又数那天华镇。有人说，天华镇穷就穷在龙河湾村。这龙河湾村是天华镇的一个自然村落，地处天华山下，因与三个镇处于交界处，属交通要道，又毗邻湖北，只要翻过天华峰，就到湖北地界了。因此，龙河湾村这块地方，在历史上既是三不管被忽略地带，又属兵家必争之地。据村里老人们传说，闹长毛那会儿，天华峰上就驻扎过李秀成的太平军。

有人说，龙河湾村虽然穷，却是一个自然风光奇好的地方，美得让人心醉，有山有水，风景秀丽，村后是一座长满红枫绿竹的龙形大山，号称龙山，村前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天华主峰，从主峰往下，有一条迤逦东去的小河，像一条巨龙盘旋在天华山下，河的两边长着齐排排的大杨柳，柳枝倒垂，亲吻河面。风一吹，柳枝便轻轻摇晃，春天一到，翠绿的柳叶飘落在河面上，随着潺潺的流水一起泛动，就像龙身上的龙鳞熠熠泛着银光。清冽的河水潺潺地流出村东后，突然拐了个弯向南边迤逦而去，像一条臂膀将整个村庄抱在臂弯里，龙河湾村村名也由此而来。

龙河湾村四五十户人家，大部分都姓龙，也有几户外地移民过来的杂姓。近两年，随着“两不愁三保障”政策落到实处，大部分人家日子逐渐好过起来了，基本能自给自足，饿不死也冻不着，也有一小部分人家因各种原因，还处于温饱线以下。眼下，村里最急迫的事情就是要解决这一部分人的温饱问题。

俗话说，“雾露窠里出美女，石头宕里长观音”。龙河湾村不仅自然风光美，这里的黄花姑娘和已经过门的婆娘，个个都被龙河水滋润得如同仙女一般。说起村里的美婆娘，最惹人眼热的要数金鸾了。

金鸾虽说是从外村嫁过来的，长得却比龙河湾的姑娘更好看。在村人们眼里，她不仅心地善良，为人更是心直口快，做起事来泼辣麻利，敢做敢当。自从金鸾嫁过来之后，这龙河湾的婆娘们在自家汉子面前说话都不敢抬高声调，如果有哪个不自量力说话的嗓门大了，汉子立刻就会呵斥：“你能，就你能，你再能有平均家婆娘那样能么？”有时，也有那胆大些的婆娘会小声嘀咕一句：“是，我是没有平均家婆娘那么能，可人家平均也不赖呀，平均要是没本事，能把那么好的婆娘讨回家啵？你要有本事也去讨一个回来，我立马让位！”

那汉子听了婆娘的嘀咕，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就蔫了，低着头也不吭声，心里却在怨着：怪只怪自己没本事，也像龙平均那样讨个能干的婆娘回家，还用这样受穷受累么？真是一个跟头翻下地，八字定了规。该穷！

讨不到平均家那样有本事的婆娘，能不遭穷么？

村人们都清楚地记得，金鸾嫁到龙河湾的时候，村里的黄花姑娘和婆娘们最眼热的就是她穿的那身新娘装！未出嫁的黄花姑娘们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么会子也能有这样一身新娘装穿，这辈子就值了！已过门的婆娘们则黯然神伤，在心里一声叹息：哎——自己咋就没这个福气穿这么贵气的新娘装呀！

如今，这一晃也快二十年了，记得那年好像是庚辰龙年，是个好年份啊！

那天，正值中秋佳节，也是中国人团圆的大好日子。在龙河湾村，有史以来，除了五星红旗第一次飘扬在村里的上空时热闹过一回，其余的日子还从没这样热闹过。为啥？龙平均讨婆娘早就放出了话：当天，只要是在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鸡鸭鱼肉管吃个够。此话一出，村人们都乐开了花：这肚子里多少日子没油水了？

村人们都在想：龙平均讨婆娘，全村人都有肉吃，这是要感恩哪！

在中秋节的前两天，村里的汉子们就兴奋地期盼着……

从小跟龙平均最要好的龙憨头，头上戴顶破草帽，肩膀上搭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粗布褂子，敞着那肌肉发达的胸脯，一大早就站在村西头那棵老槐树下，像是要替好兄弟龙平均做新婚推广大使，见人就说：“八月十五那天莫忘了哦！平均讨婆娘，都早点去赶酒席吃肉哈。”

“是哟是哟，我本来以为去镇上给我家婆娘扯块花布做头巾呢，那就等吃完了肉再去。”村里的老根叔笑眯着眼应道，他正好扛着锄头准备到地里去挖排水沟，路过村头，听见憨头的话，便也凑近站在老槐树下来了。

“对呀，听说平均还从镇上请了锣鼓队来助兴呢，肯定热闹唦。嗨，这要是把县上的戏班子请来唱两天大戏，那就更过瘾了！”住在村西头的龙林金用畚箕挑着一担鸡屎准备去地里撒肥，听见有人又在议论平均讨婆娘的事，便歇下脚放下担子，紧跟着接过话头说了起来。

“哎，哎，我听说平均讨的婆娘是天华村金解放的千金，齐整得古怪。你们晓得啵？”以前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的龙天寿左手背在后腰，拿着本书，右手夹着根纸烟，一边放在嘴里吸着，一边摇头晃脑地踱步也来到老槐树下。

一听到这话，龙憨头得意劲上来了，将搭在肩膀上的黑粗布褂子拿下来，捏在手里摔了几个圈，说：“那还用说哟？上次就是我陪着平均和德清爹一起去天华村送的喜日子，见过金鸾嫂子，那个齐整呀，反正龙河湾的婆娘和黄花妹子，都莫得法子比。”

“那你口水流哪啦？裤裆里湿了没？么会子自己也讨一个回来。”这龙天寿在村里喜欢跟婆娘们扎堆打情骂俏，说风流话是出了名的。此时，他吸了口烟，慢腾腾吐出一团烟圈，笑哈哈地插科打诨说。

几个汉子正在说得水牵丝浪翻花，村里最年长的龙德清老爹右手拿着烟香火，左手捧着黄烟筒，边点火边叭嗒叭嗒地吸着，走了过来。他看了那几个汉子一眼，拿着黄烟筒朝他们点了点，瞪瞪眼，用那关不住风的瘪嘴说道：“人家讨个婆娘回家，看把你们几个能的，不就是想让肚子里进点油水么？我跟你们讲，这是屋场的大事，除了外姓，家家都有份。该做么事做么事去，先把自家的事做完，后天都去平均家帮忙，不要在这嚼舌根，没看日头都到半山腰了。”

汉子们听了德清老爹的话，抬头朝天华峰上望了望，可不是嘛，太阳都快过峰了。几个汉子偷偷朝德清老爹怪笑吐舌头地扮了个鬼脸，各自忙去了。

德清老爹看着几个人走远了，叭嗒叭嗒吸了几口黄烟，噗地将烟灰吹到地上，自言自语道：“这些伢，三天不敲打就皮着痒！要是我当书记那会子，看我如何罚你们！”说着，他将黄烟筒放在那半年也不换洗一次的蓝对襟褂上蹭了蹭，将捏着黄烟筒的左手背在后腰，弓着背，转身朝村东头走去，他要去看看龙平均家的新房布置好没有……

一轮红日从天华峰那边转过脸来，将山脉上东一垄西一畦的梯田涂上了一层浓烈的金黄色，显得异常的饱满。几条黄牯牛站在龙河岸边的草垛旁，正在悠闲地享受着自己的美味。龙河两岸的杨柳，柳叶已经开始泛黄，被风轻轻一吹，便飘落到河里，随着流水一起慢慢地往前漂去。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在自家的田地里辛苦地劳作着……在这样的时节里，大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画卷。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峦层层叠叠，高低起伏，又显得模模糊糊，无边无沿，仿佛在向人们倾诉着历史的忧伤。森林的墨绿色，岩石的淡红色，泥土的褐色，稻田的深黄色，让四周的山脉形成了一块宽大的调色板，任凭流动的秋风，把它们制作成一幅幅彩墨画。但凡有点心窍的庄稼汉子，只要看到大地上的这般景色，喜悦总会像潮水一般在心里流淌。

德清老爹将捏着黄烟筒的右手搭在额头上，朝远处的山脉望了望，看着田垄里一片金黄色，那瘦削的瓜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喏了喏那缺口的门牙，自言自语道：“好年份啊，翻过春如果返销粮还不能及时拨下来，也不会闹春荒了。”他心里想，“平均这伢真是他爹保佑的，讨婆娘的年景也这么好，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唉，这要是他爹和他父母都在的话，那该有多欢喜……”

一想起龙平均的爹，德清老心里就不是滋味。在望天峰方圆百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这条命是龙平均的爹用命换来的。如果不是龙平均的爹，自己这条老命恐怕也早就去见阎王爷了。虽说后来自己到县里和镇上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稻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替平均从政府讨回了一块大红牌匾，可在一条人命面前，这又能算个啥？

龙平均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只怪他父太大意，没等他从娘胎里出来，便扔下他娘俩, 在修建凉亭水库大坝的那年春天，被突然爆发的山洪冲到龙潭里侍候龙王爷去了。在龙王爷身边，那日子过得几多快活，想必龙王爷身边的日子总不会也像黄莲那般苦吧！

平均出生的时候，他娘在那四面透风的破茅屋里痛得死去活来，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和左邻右舍的好心婆娘们，都围在床前偷偷地流泪，叫天不应喊地不灵，老虎抓跳蚤——有劲无处使。就在这生死关头，德清老爹带着大队的赤脚医生及时赶到，赤脚医生在接生婆的帮助下，累得差点吐出了黄胆，这才保住了平均的命。他娘却因体力不支，产后大流血，再无回天之术。婆娘们一边抹泪一边说：这是那死汉子在想她了，不忍心让她在人间熬这过不穿头的苦日子，喊她到龙王爷那儿一起享福去了……

德清老爹抱着身长不过尺半的肉沱沱, 满村子求告乳房鼓胀的婆娘们。那年头，龙河湾三天两日闹饥荒，婆娘们个个都黄皮寡瘦，哪家的小伢子不都饿得像猫精？奶水充足的婆娘比龙河里的鱼虾还金贵。然而, 忠厚淳朴的婆娘们只要看到这个无娘无父的苦命伢儿, 都大大方方地解开怀, 让他尽情吸吮那寡淡腥黄的奶水……

德清老爹无儿无女，将龙平均当作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看待，屎一把尿一把，用自己从牙缝里省下的吃食，渐渐地把龙平均拉扯大了，在一张床上打滚, 一口锅里共食。龙河湾的叔伯婶娘们，用从鸡屁眼里攒下的油盐钱，凑份子一直供他念完了高中。

高中毕业后，德清老爹却硬要跟他分开过日子，说：“我不图你养老, 也不要你感恩。你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算公家的伢。你现在长大了，上了洋学堂，学了知识，就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最好能把龙河湾的风水改一改，让龙河湾的穷汉们早点翻身，才是感了龙河湾的恩哪！”

德清老在村人面前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根钉。龙平均没法，只好离开德清爹，将村东头那两间破败的茅草屋重新修整一番，自个撑起了风雨飘摇般的日子，日日夜夜苦寻着那翻身之道……

在德清爹的眼里，龙平均是个乖伢，也是个灵泛伢，是会懂得感恩和知恩图报的，不是那忘恩负义的狗尾巴草。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岁了，成了头顶天脚踏地的汉子，还在镇上念了几年洋学堂，家里也渐渐有了一些起色，是该讨个婆娘回家了。让德清老爹欣慰的是，平均这伢憨人有憨福，居然被天华村金解放家的千金看上了，一门心思要嫁给他。这金解放是何等人物？在望天峰方圆百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为这事，金解放在自己面前没少埋怨过，最后是他家千金要死要活，非平均不嫁，这才松了口答应了这门亲事。“真是不容易啊！”德清老爹在心里想，“自己一定要将这门婚事操办好，这也是自己一生的心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