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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缠足


洛水山庄南苑有棵老榕树,冠盖华美,气根垂挂,荫下可遮近百人,蔚为壮观,仅此一树便穷尽一苑之景。

这日春光正好。

树下铺着一张矮矮的原裴色大方桌,一张长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垂髫童子正脊背笔直的跪坐在长席上,抬手悬腕,专心写字。

看她小手刚刚能握稳笔的模样,却偏偏有股极强的领域般的气势,让人不敢以为幼稚之龄就轻易取笑。

另有一个身材粗壮面容憨傻的少年,扎着马步半蹲在桌旁,一手握拳放在腰间,另一只手居然伸直了在砚台中为桌前写字的童子磨墨。

砚台旁的桌面干干净净,竟是一滴墨汁都不曾溅出来。另有清水等物俱在他两手范围之内。

少年边扎着马步边忙乎,都在一双手间,身体纹丝不能动,因为他左右两肩上还各顶着一碗齐碗沿满的水。看他人高马大铜铃大眼的模样,不像是个乖巧用功的人,偏偏此时额头上累得直冒汗,却哼都没有哼一声。

树下还挂着一个吊床,没有风,金色的绳网安静的垂着。

最后一个字写完,永昌习惯性的在句末点了一下。放下笔,轻吹了两下,挪开镇纸,拿起自己写的字来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因为实用性,大乾早已流行硬笔书写,毛笔书法虽然也还是读书人必学的,但她从前因为身体原因,这方面的功课却是省下来了。

硬笔字她能写,吸水笔什么好的她都用过,做却做不出来,除非学最原始那般,拔根鹅毛来沾着墨写,料想比毛笔方便不到哪里去。

习惯了从左到右的横排字,突然书写起从右到左的竖排字来,总少了几分布局的美感,偏偏眼光还养得极高,如何能让自己满意?

永昌叹了口气,还是慢慢来吧。把自己差强人意的作品团巴团巴丢在桌上。

偌大的方桌,除了文房之物,剩下大半张桌子堆的全是这种纸团。

吕四儿手收回到腰间,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腮帮子鼓了起来,就剩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他倒不是学聪明会看人脸色了,而是被点了哑穴笑不出来。可怜见的,他为了能飞着玩,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半吊子的永昌拿着张从医书里翻出来人体穴位图,自己胡乱琢磨出来的点穴手法,基本全实验在他身上了。

“什么事?”拿起湿手巾来擦手,永昌放松了肩膀身体微微后坐,这才开口轻声问道。

吕四儿先是眼睛瞪大了一下,然后很聪明没有转头,只用眼珠子极力往旁边瞟去。他可没有忘记前几天也是这样,他兴冲冲的转头去看,一下子就把肩膀上的碗给翻了,然后被这个小不点小姐点了穴道扎马步扎了整整一天,事后全身疼得他哭嚎了半宿。

春兰站在约有十步远的地方,她来了有一会儿了,看大小姐在写字,一直没敢惊扰。这时才走近前来,微微屈身福了一下,边接过擦手巾边答道:“刚绿儿来说夫人请小姐过去。”

“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

永昌自席子上站了起来,春兰忙蹲下去给她穿鞋子。

吕四儿一脸期待的瞅着她,永昌瞟了一眼炉中的香,让春兰掐了燃了一半的,重新拿了一支新的点上,道:“这炷香烧完了,你才能起来。”

说着,小娃娃迈着绝大多数贵族大人看了都汗颜的优雅的步伐,施施然的,走了。

春兰同情的看了一眼吕四儿,赶紧跟了上去。

四儿看着有小孩拳头那么粗,大人手臂那么长,塞在精致小巧的香炉里几乎要翻倒的“巨”香,再看看旁边刚刚点的那支线一样细的小香,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一堆剪得笔直的十尺长的布条,平底软鞋,针线,棉花,脚盆,剪刀……永昌扫了一圈这些东西,再去看人,洛馨予心虚的躲避着她的目光。

“哎哟,这就是小姐?哎呀呀!真是漂亮得跟仙童似的,老婆子走东窜西这么多年,这么灵气的女娃娃还是头次看到!”

屋里还有一个头上包着头巾,面相精悍的小个子老婆子,迎上前来,边两眼放光嘴边不住的啧啧惊叹,边不自禁的就要伸手去摸小女娃**嫩的小脸。

春兰连忙一把挡住了,奶娘喝声道:“杨婆子,别没规矩!”

洛馨予伸手把永昌拉到了身边。

她从前是没出过大门的绣楼小姐,后来又是最规矩不过的侯爷夫人,哪里会跟这类人打交道。

虽然不满这人的举动,却也只是张开手抱住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杨婆子却是八面玲珑之人,见这情景自己先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是老婆子唐突了,怪不得夫人心疼,小姐这玉娃娃一样的人,别让我这老婆子给吓着了。”

洛馨予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转头伸手去理了理女儿头发,摸摸手有点凉,轻声问道:“从哪里过来的?”

“南苑。”永昌用下巴点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这是干什么?”

洛馨予肩膀缩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求助的眼光看向奶娘。

上次为了穿耳洞的事闹得女儿大发脾气,到底还是没穿,这次她更不敢开口了。

奶娘显然也跟她想得一样,此时是一点义气都不讲,左右看看突然道:“我去厨房看看。”说着人就飞快的闪了。

杨婆子对着门口高声叫道:“看看水烧好没,好了就让提上来。”然后边收拾着东西边嘴里唠唠叨叨着:“干什么?呵呵,这可是好事。小姐您还小,不懂。像你们这样的富贵小姐才有这样的福气。别害怕,疼疼就过去了,老婆子手艺好着呢,像王侍郎家的崔尚书家的小姐们都是请的老婆子去的。就放心交给老婆子好了,保证您这一双小脚呀比谁的都漂亮!”

脚?永昌了然了,低头看了看洛馨予:“要给我缠足?”

洛馨予的脚在裙子底下缩了缩,有些哀求拉着女儿的手小声道:“永昌,你听娘一次,啊?忍忍,女儿家都是要缠的。”

杨婆子噼里啪啦的打开盒子,拆开里面纸包着的明矾粉检查,大声道:“当然要缠!不缠不行!这等好事,一般人家的女儿想缠都不行呢。”

“要我像你这样,路都走不了几步?”永昌没理会这婆子,只看着洛馨予淡淡道。

突然到了这么一个想都不曾想象到过的地方,要说没有一点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

这两年,永昌通过各种方法了解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随着了解越多,慢慢在相似中也找出许多不同来,其中就有女性缠足这一项。

最初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她被这个男权社会下的男性变态的审美情趣与女性温顺的扭曲迎合惊得冒了一头冷汗。

大乾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大乾的男子就如这边的女子一样,也讲究应该闺阁紧锁三从四德,但比起这边索性把女子的脚给废了,还以美的目光来赞赏评析,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洛馨予洗一次脚要洗半个多时辰,还要紧紧锁在房里,连她跟奶娘都不让看,可想而知一双脚畸形成了什么样子。

把为自己生孩子延续后代的人废了双脚让其站立不稳行走不能,还大声赞美宣扬,让其以这样一双残足为傲,这简直是病态。

知道这些以后永昌才渐渐有些理解并同情像洛馨予这样的女人,而不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眼,觉得她们太软弱太逆来顺受,一点志气没有。

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经过了千年的演变沉淀下来的文化习俗,非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顺从世俗让自己活得更好,这不也是正是人的生存本能?

如同大乾的男子,虽然比此方女子要好得多,但终归也还是属于弱势群体。

但同情归同情,不代表她也会把自己变成那个鬼样子。她可没办法想象自己也踩着一双三寸长的肉脚,走路摇摇摆摆扭扭捏捏的样子。

虽然她从前走路也常让人扶,但生病跟自残那是两码事。

“诶,缠了小脚走路才好看!”洛馨予没有回答,杨婆子抢着点头肯定道。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永昌漫声道。

这是她在这边的诗集里看到的一首诗,据说还是一位大文豪所写,盛赞女人畸形小脚之美,她实在觉得太难以理解,所以记了下来,准备回去后当成笑话讲给父后跟芷若她们听。

洛馨予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女孩儿缠足刚开始缠足都是不肯,要哭要闹的,她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但做母亲宁肯把孩子绑起来,把碎瓷片放在裹布里面,用棍子敲断女儿的腿,这脚都是要缠的。

她不行,她可做不到,别说真下手去打了,想象一下自己都心疼得哆嗦。自从女儿那次把侯府老夫人说退,她现在看女儿的眼光一般都是崇拜状的,言听计从。

山庄里的人,包括赵爷,现在都是更听女儿的。她这个娘亲从文到武再到威信声望,都不是女儿的对手,她不肯缠,自己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不缠不行啊,大脚姑娘,日后不知该被人怎样取笑,嫁都嫁不出去。想到这严重的后果,洛馨予抱着女儿细细声求道:“永昌,娘真的是为你好,就缠了吧,啊?”

永昌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事?本想拂袖走人,看洛馨予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了忍,道:“为何只有大家小姐才能缠足?”

因为看见一个五岁小女娃不光有条有理的问话,还能出口成章而惊得愣了半天的杨婆子回过神来,又插嘴道:“哎哟,我的大小姐呀,老婆子见过这么多家小姐,像您这样的可真没有。那些个诗呀词呀的,老婆子是一句也没听懂。您这话也说得明白,一点不像个娃娃。怎么不明白这个理儿呢?为什么只有大家小姐才有这福分?您想呀,这脚缠上好看是好看了,但走路也确实是不利落了,除了千金小姐,一辈子富贵命,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有这个福气。”

听完杨婆子此言,永昌想了想,拉开洛馨予的手,面对她微微施了一礼,正色道:“永昌外无叔舅挡风,内无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犹觉单薄,再自残了双足不良于行,自立尚且不能,何来的富贵可言?若有水火袭来,奔走逃生尚无力,更妄论一生安泰?娘,这脚,不缠也罢。但您若真坚持要女儿缠,女儿也就为娘亲缠上。”

永昌看着洛馨予等她回答。

洛馨予怔怔的看着女儿。

女儿头扎一方黑色绣纹丝帕,身上穿的是她自己要求定做的上衣下裳相连的黑色汉式深衣,腰间束带,宽广的袖子直垂到膝下。双眼漆黑,神采傲然。

乍一看,几乎难以辨别男女。

眨了一下水雾涌上来的眼睛,洛馨予道:“不缠了,我们不缠了。”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儿,本身要在这个世道上直挺挺的站着已经是够苦的了,怎能再废了一双脚?何况她的女儿是如此骄傲,如此神采,男儿尚且不如,她怎么能残了她一双脚,让她变得跟自己一样,只能等着别人施舍垂怜,自己连路都走不了?

永昌冷淡一笑。

幸好洛馨予没让她失望,好容易有个健康的身体,她当然不会为了那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理由就把自己给残废了,刚的问话也不过是说来试探洛馨予罢了。她要坚持非得让把她脚给缠了,她们这勉强忍耐的母女情分也算是到头了。

“去吃点心?”

“哎。”洛馨予喜滋滋的拉着女儿的手往外走。

杨婆子留在后头一愣一愣的,举着缠脚布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怎么都走了?怎么了这是……”

奶娘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笑呵呵的道:“麻烦您了,用不着了这些都,这点银子您拿着喝茶,来,我送您出去。”

“真不缠了?”

“不缠了。”

杨婆子走出山庄大门还一路啧啧的摇头惋惜:“可惜了,那么漂亮聪明的女娃娃,做娘的偏狠不下心来,可给耽误了,可惜了唷可惜……”

南苑内,吕四儿好不容易看着那支巨香快要烧到头了,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蜻蜓,居然就停在他鼻尖上。

蝉翼颤颤的,尾巴一扫一扫,他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去……

愣愣的看着手里接住的两只空碗,四儿“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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