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知微跟着爸爸出门。

军队不像林知微生活的院子，除了训练的军人喊口号的吼声，听不见一点欢声笑语，严整，肃穆。

林知微趴在爸爸的肩上认真地看着这一切，不吵也不闹。

路过的人见了林正川都立正敬礼问好，林正川捧着女儿努力板着脸回应，得意地远去，留下一群半大小伙子羡艳地望着他家如珠似玉的宝贝。

带着女儿炫耀够了，他抱着林知微去了办公楼。

林正川稳稳托着女儿上楼，走到某层楼左拐，在某间站着一个小男孩的办公室门口停下。

小男孩看起来比林知微大一点，小小年纪五官漂亮的不行，配上白嫩嫩的脸蛋别提多可爱，只可惜漂亮男孩一言不发，板着一张小冷脸。

林知微看他第一眼就往爸爸怀里缩了缩。

林正川没发觉，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

“沈序，又被爸爸罚站了？”

沈序站的直直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又向林正川打招呼：“林叔叔好。”

林正川把女儿放下来。

“我进去找你爸爸谈点事，可以帮叔叔照顾一下妹妹吗？”

沈序把目光移向那个小女孩。

小姑娘坐在爸爸怀里，穿了一条蓬蓬裙，今天妈妈给她梳了一个公主头，细软的黑发披在肩上，衬得她小脸更加白皙，她正看着自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的。

是个真真正正的小仙女。

小仙女见他望过来吓了一大跳，立刻把目光移到了旁边的白墙壁。

爸爸要把她放下来，可是刚刚一直乖巧安静地女孩抱住爸爸的脖子，一双穿着皮鞋的小脚使劲往回缩，就是不站在地上。

林正川没见过女儿耍小脾气，很享受这样的依赖。

他拍拍林知微的背，安抚道：“爸爸有工作要处理，你在这里和哥哥玩一下好不好？”

林知微一听这话，浑身一个哆嗦，细白的小牙齿直打颤。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这个哥哥就害怕，不是很想和他一起玩。

可是如果一直缠着爸爸，爸爸会没办法工作，说不定就没那么喜欢自己了。

林知微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细弱地叫了一声：

“爸爸……”

林正川大男人心粗，没有听出女儿话语里的哀求，只是把女儿搂在怀里哄了一哄，保证说：

“爸爸很快就出来。”

而后放下林知微，进了办公室。

沈序从头看到尾，他自小聪明，看得出这个仙女妹妹有点害怕自己。

被爸爸罚站的小沈序敛起目光，心里分外难过。

为什么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

爸爸不喜欢他，外婆也不喜欢他。

现在就连新来的这个仙女小妹妹也不喜欢他。

林正川走了进去，留下两个孩子站在走廊上。

沈序知道妹妹害怕，低头站的直直的，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避免吓到她。

但落在林知微眼里，这个哥哥一个人站在那，不说话也不看她，表情看起来好凶！

小知微……更怕了……

已经接近夏天，窗外的叶子已经从鲜嫩的浅绿慢慢过渡到深绿，风一吹发出沙沙地响。

小女孩站在窗下，个子还够不到窗框。

爸爸好像刚刚才进去，又好像已经进去很久了。

林知微站在走廊上，风一吹小腿肚子在打抖，一个没忍住，冒出一点哭腔。

沈序抬头，眼睛黑沉沉地望着她。

林知微吓的赶紧闭上嘴，颤巍巍从口袋掏出一颗舍不得吃的糖果。

那是今天早上妈妈装在她口袋里的。

小知微含着一包眼泪朝沈序摊开手掌。

“哥哥，吃糖。”

沈序看过去。

小姑娘还是怕怕的，明明已经快哭出来，还是勇敢地伸着手。

沈序盯着那颗糖。

他没有吃过糖果。

他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对他进行的是军事化教育。

他没有玩具，没有故事书，没有亲吻鼓励，也没有吃过巧克力和奶糖。

平时认识的孩子总嘲笑他是没有妈的怪物，谁也不和他亲近，更别提同他一起分享点心。

而此刻这个有些害怕的小妹妹面对着他，给了他一颗包装纸很漂亮的糖。

沈序缓慢地伸出手。

窗户开着，阴凉的走廊吹进一股初夏的暖风。

“谢谢。”

男孩说。

*

不爱笑的大哥哥很快成了往事一桩，在幼小的脑袋中渐渐变得模糊。

转眼，林知微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

这天下午谭静从幼儿园接了女儿回家，却见最近一直在部队里的丈夫突然提前回来了，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凝重。

谭静心头跳了两下，知道有事。

小知微好久没看到爸爸，正要跑过去，就被妈妈抱到了房间里。

“知知自己玩一玩好不好，妈妈有事要和爸爸说，一会儿妈妈给你做小饼干。”

林知微向来听话，见妈妈这么说，立刻乖乖点头应了，自己找了本图画书看起来。

谭静看着端端正正坐在小书桌前看图画的女儿，只觉得怎么都爱不够，捧起那肉乎乎的小脸亲了一口，这才出去。

林正川仍旧站在窗前，还保持着她们进来时的姿势。

谭静走到他身边。

“正川。”

听见爱妻的声音，林正川肩膀似有所觉地动了动。

谭静靠过去，满脸担忧。

“出什么事了？”

坚强了大半生的男人难得地红了眼眶。

他几度张嘴，终于开口：

“沈阔……牺牲了……”

谭静惊愕，半晌，终是无言。

*

林知微没能等来妈妈许诺过的饼干。

不过没关系，她知道大人有时候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只是……

小小的女孩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偷偷从碗边悄悄观察着反常沉默的爸爸妈妈。

为什么爸爸妈妈会不高兴呢？

爸爸妈妈心情不好，她也不敢说话，自己乖乖夹了好多蔬菜一口一口吃掉。

突然，爸爸放下筷子。

“知知，想不想要一个哥哥？”

林知微努力扒饭的小肉手停了下来。

她对这种问题并不陌生，幼儿园班上好多有弟弟妹妹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这么问过。

但是不管大家答的是想还是不想，最后都还是有了弟弟妹妹。

只不过她的情况和大家好像有些不一样，她的家里即将要多出来的，是个哥哥。

林知微垂下头看着碗里绿油油的青菜。

她年幼的脑袋里模糊地觉得这件事她说了不算数。

“知知？”

爸爸在问她。

林知微端正坐好。

“爸爸，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呢？”

夫妻俩听了都是一愣，还是谭静转了个弯才想明白。

这孩子估计是以为他们对她不满意了所以才想要个新宝宝。

谭静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不是的，知知又可爱又听话，爸爸妈妈最爱的就是知知了。”

小知微听见这句，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笑容。

谭静见她没那么难过了这才继续说：

“只是最近有个小哥哥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他一个人太孤单了，爸爸妈妈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可不可以把小哥哥接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住呢？”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林知微点点头：“可以啊，我会陪哥哥一起玩的。”

林家夫妻听到这话相视而笑，笑容里无不带着欣慰。

“那就这么说好了哦，明天爸爸就去接哥哥回家。”

林知微两条小肉腿一晃一晃。

“嗯！”

*

下午。

夕阳在地上洒出橙黄色的光影。

林知微趴在窗台上望着院门口。

那里还是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林知微抬头问妈妈。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谭静摸摸女儿的小脑袋。

“我们再等一等。”

又等了半个小时，不远处扬起一阵灰尘，一辆黑色的轿车出现在母女二人的视野。

小知微高兴地跑向门口。

“是爸爸回来啦！”

她跑到院子里。

林正川已经把车开到了面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了自家宝贝。

他上前几步把女儿抱起来。

“爸爸，哥哥呢？”

“哥哥就坐在后面，我们一起去迎接他好不好？”

“好！”

林知微走过去主动打开车门。

“哥哥——！”

天真无邪的笑容僵在脸上，车门渐渐打开，里头坐着一个不爱笑的男孩。

莫名的胆怯浮上心头，恐惧令这个幼小的女孩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

是，是几年前那个看起来凶凶的哥哥！

林知微不敢上前了，转身躲到了刚走出来的妈妈身后。

谭静对这个坐在车里的孩子是可怜又心疼，摸着林知微的后脑勺，带着她走到车边。

“怎么，之前不是一直说要见哥哥吗？现在又害羞了？”

听了这话，男孩抬头看过来，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林知微害怕，努力缩到妈妈身后，磕磕巴巴地对沈序解释：“我，我没有。”

生怕沈序以为自己要黏着他而不高兴。

夫妻两以为是孩子认生。

谭静把女儿揽到身前鼓励。

“不是还给哥哥准备了礼物吗，快拿出来呀。”

林知微只能乖乖走进房子里拿礼物。

是一只很大的抱抱熊。

熊很大，她有些吃力，她抱着这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玩偶，慢吞吞走到沈序面前。

沈序正直直盯着她。

那目光好吓人，小知微说话尾音都带颤。

“哥，哥哥，这，这是我送给你的小熊，晚上想爸爸妈妈，可以抱着睡觉。”

她举着这个礼物，小心脏直发抖。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送的东西这个哥哥可能会不喜欢。

她躲在巨大的抱抱熊后面，只敢露出一双眼睛。

然而男孩没有露出厌恶，相反，他接过那只熊，稳稳地抱在了怀里，眼睛周围慢慢晕染出一圈红。

到底是年纪小，哪怕努力坚强，可还是会有想哭的时候。

谭静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睛。

沈序抱着熊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还是怕。

和第一次的时候一样，一见他就想躲，可每次又都朝他伸出手。

沈序搂着那只熊，抱抱熊香香的，还留着女孩子身上的热度。

本来他今天是不想来的。爸爸也死了，外婆不肯要他，谁说会对他好他都不会信的。

可今天来的这个林叔叔他记得。

是那个小仙女的爸爸。

沈序想了想，还是背着小书包跟着走了。

又是一个盛夏，室外暑气蒸腾，面前的女孩穿着一条白底印花的连衣裙。

还是漂亮。

还是像仙女。

沈序捧着仙女给的玩偶，突然觉得那些一直以来萦绕在身边的不安消散了一点，好像他真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过来这是什么。

那是一种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之后能给予他的最大的帮助。

即使害怕，他的小天使还是向他释放了最大可能的善意。

一个出生即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个从小遭受父亲冷眼，又失去了家庭的孩子。

漫漫长夜，所有孩子在温暖的被窝中香甜入睡时，没有人想过他是否会因为清冷的月光被冻的独自流泪。

只有一个女孩。

只有一个女孩对他说：

如果孤单了，可以抱着小熊。

这对一个甚少得到关爱的孩子来说，几乎就是全部了。

小女孩扎着小马尾，耳边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她望着男孩，目光惊惧，像是只受惊的小兔子。

少年在长久以来的沉默中头一回再度开口说话。

“谢谢。”

他第二次对她说。

“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