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铜铸小香炉里燃起袅袅青烟，这是皇帝御赐的燕宁香，谷月从雕着凤衔牡丹花样的瓷盒里用小银勺又挖了一勺添了进去。

香灰四扬，问芳急忙拿起炉边的白玉团扇扇了扇，她冲着屏风后面的床榻努了努嘴，示意噤声。

她们两个人蹑手蹑脚的收了裙角，从屋子里退了出去，关上了木门。

走廊上的鹦鹉扭着头看着屋内的床榻，一片树叶落入到门外的水缸里，掀起一波涟漪。

与此同时，床上的女子猛地坐起身来，她的呼吸凝固，身上的血液发冷，好几个瞬间，她的脑子里天翻地覆的，刺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睛生疼，她伸手捂住了眼睛，**了出来。

“呃啊……”

她是死了吗？

她迟疑的放下手，眼睛不适的缓缓睁开，模糊间，她看到了粉色的被褥，一双白净纤长的手正端正的伸出来，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姜瑟曦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迟来的意识让她的后背发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愣愣的看着这双手。

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早就干枯燥裂，她为李中乾伏案十余年，那双手早就沾满了斑斑血迹和累累罪孽。

凉州城的风雪逼人，她的手生了冻疮，年年复发，肿胀化脓；灵吾剑的剑柄磨人，她的手生了薄茧，年年如此，粗砾僵硬。

眼里的泪水后知后觉的落到手上，温凉带着苦涩。

姜瑟曦抬头看向床帏外模糊的房间，伸出手，她拉开了帘子。

熟悉又陌生的器具一件件的映入她的眼帘，她看着那张紫檀雕花镂空屏风，出了神，这是她十四岁时亲自描的花样，紫檀木是她爹爹从扬州托人船运过来的稀品，她的呼吸急促，踉跄着爬下床。

她许久未走动，双腿一软，便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迟来的痛感在告诉她，她没有做梦！她没有死！

没有锁链，没有铁杵，她现在自由了！

墙上挂着的贞国夫人出塞图，上面还有她提笔作的小诗。

“宁当血刃身先死，不作袵席完颜逝。”

可这幅画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李中乾给烧了。

床角四周挂着四只做工精巧的风铃，风吹来，铃轻响，所有的一切都太诡异，她跪坐在地毯上，一时失语。

窗外的蔷薇抽出枝丫来，上面有蚜虫抱团，天边的云彩变得乌黑，隐隐有天雷轰隆。

“小姐！你怎么了？”

木门被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丫鬟，正是之前的谷月和问芳，她们两个人正是豆蔻年华，一个身量出挑，鹅蛋脸，面容清丽；一个身形中等，玉盘脸，面貌可爱。

此时她们正一左一右的把姜瑟曦搀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睡迷糊了，怎么跌到地上了？宋家姨母带着珂羽表姐来探望，夫人早在荣芳堂里等着了，宋小姐还带了一张好大的纸鸢，等着和你一同去放呢，快起吧。”

谷月啰啰嗦嗦的嘟噜了一大堆，姜瑟曦定定看着她，不发一言，满眼震惊。

“谷月，别说了，小姐刚睡醒，先伺候小姐梳洗打扮吧，看这天，怕是要下雨，这纸鸢只能改天再放了。”

问芳把桌子上的琉璃花樽往里面推了推。

谷月和问芳，是她入宫后的陪嫁丫头，可她们都没有陪她走到最后。

谷月因为听到了李中乾的阴谋，被他派人溺毙在荷花池中；问芳更惨，在秋官之战后，她被送入军营，充当军妓，被折磨崩血而死。

“现在是多少年？”

姜瑟曦没头没尾的问了句。

谷月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弘观三十二年，小姐睡迷了不成？”

姜瑟曦推开谷月和问芳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幅画的面前，她的恨密密麻麻的涌上心头，宁作血刃，不作衽席？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她死的太冤，连老天爷都可怜她，真的让她重来一次了！

弘观三十二年，她回到了她十四岁那年！

所有不幸开始的那一年！

窗外突然劈下一道惊雷，噼里啪啦的下起了暴雨。

雨打枇杷叶，恨由胆中生。

姜瑟曦将那画撕了下来，嘴边挂着残忍的笑，在阵阵雷声中，格外瘆人。

谷月和问芳看着姜瑟曦的行为，都被吓的不该高声呼喊。

好端端的小姐，睡了一觉，怎么痴狂起来，莫不是发了癔症？

若能重来，她不愿再作他人手中刀！

姜瑟曦开始癫狂的痴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我姜瑟曦命不该绝！”

她不顾谷月和问芳的阻挠冲入雨中。

姜瑟曦仰脸，任凭雨水冲刷，她伸开手臂，打湿的长袍贴在身上，她畅快大笑，可笑中带泪，多了丝癫狂，谷月和问芳陪她跪在雨中，不敢阻拦。

池子里的锦鲤沉在水底，被雨打落的竹叶削尖了头钻进了水底，惊动了水下的沉鱼。

“天公有眼，不绝我姜瑟曦！累累怨仇，我必十倍奉还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荣芳堂里的姜夫人，听着谷月的话，变了脸色，她眉头紧皱，手腕上的青玉手镯磕到了案角上。

“曦儿现下好些了吗？快带我去看看！”

姜夫人身姿丰腴，不像是已年逾三十的妇人，保养得当，行动处雍容端庄，她姿色美丽，也难怪能生下姜瑟曦这个京城第一美人。

“小孩子惊到了，不碍事的，姐姐莫急，让小厨房里熬些糙米薏仁粥温着，先去请王太医瞧瞧吧。”

“也好，谷月，还不快去！”

她有些着急，语气也有些冲。

姜瑟曦的头发半干着披在后背上，她低头抱膝，看着海棠花上爬行的蜗牛，暗自出神。

十四岁那年，禹王殿下封狼居胥，班师回朝，在那场宫宴后，一切都变了。

有人假传圣旨说皇宫兵变，让李烨穿甲带刀进皇宫护驾，因此犯了忌讳。

李中乾再派人借机状告禹王忤逆之罪，告他在西凉战役中滥用军权，隐瞒战情密不上报，甚至私自招兵买马，意图收揽军权。

皇帝震怒，撤了李烨的封号，贬他去了苍州，玄王李中乾被立为太子。

后来，皇帝病危，太子监国，禹王李烨奉旨回朝，恢复了爵位。

不久，皇帝驾崩，崩逝的消息是第二天才昭示天下。

李烨被撤了职位，在京城里做了个闲散王爷。

遗诏一出，太子即位，姜家女入宫为后。

没人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姜瑟曦知道，先帝驾崩前夜，李中乾发动宫变，血洗皇城。

李烨带兵救驾，她只是不知李中乾用了什么诡计，让李烨撤兵而走，甘愿蜗居京城做个闲散王爷。

姜瑟曦只知道李中乾的皇位本该是属于李烨的，他换了遗诏，就以为能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了？

姜瑟曦见过那道遗诏，就在龙椅的暗箱下。

她要做的，就是要赶在事情发生之前，阻止这一切，揭露李中乾的狼子野心！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与此同时的西凉城，李烨的盔甲挂在帐篷上，寒光凛冽。

烈酒孤灯寒照雨，西凉城的夜色更浓，远处是森森营火。

李烨坐在城墙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是他母妃的遗物，温润的玉色在月光下更显晶莹剔透，正如美人眼，脉脉含情。

疮痍满目山河泪，不见孤山闭云眉。

微凉的月光照到他俊美的脸庞上，瘦削的侧脸透着刚毅，柔而怀刚，美而不阴，他的睫毛轻颤，仰头饮下最后一口烈酒。

明日班师回朝，他该见见那个人了。

“殿下，夜冷风寒，莫饮酒了。”

顾席衣走了过来，拿走李烨手上的酒壶。

“也就独你一个南昭侯能碰我的酒壶，席衣，别劝我，我忘不掉的。”

李烨索性收了衣袖，用手撑在城墙上。

他母妃惨死宫中，偌大的宫殿里，他的哭叫声悲怆无措，而那个人却冷漠的拂袖而走。

那是他信仰的天子，却亲手杀了他的母妃，这要让他如何自处？如何再面对天子？

所以他选择参军离京，他不愿死在那个吃人的宫墙里，要死，还不如死在沙场来的痛快！

宫里的每一步都是风波诡谲，人人藏了颗祸心，他不得不防。

“韩太傅送的信，字字都在为你谋算，你此番入京，玄王之心，路人皆知啊。”

“李中乾这么些年为我花费了这么些心血，我自然会好好的报答回去，韩太傅为我谋算在前，我心里是记着的，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怕的是，我们面对的，不止一个李中乾，三年前的华城之战，就足以证明我们的敌人绝不只是李中乾一个，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调动华州兵力，监运使为何暴毙军中，那三千精锐为何能困在一个小小的华城，华州的援兵为何迟迟不肯出动，而是转向救助青州流民？李中乾身在京城，华城地处偏僻，他又如何能联络到？”

姜瑟曦看向窗外的苍月，她想起来了，华城之战！

或许，她可以帮李烨躲过明日的那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