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十五年五月十八日，皇后姜氏于清宁宫薨逝，皇后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显，宫闱式化，明贞德厚，倏尔薨逝，朕深感痛悼，宜兹宠禄光大曰荣，懿修罔懈曰德，谥号荣德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李中乾手执狼毫在锦帛上洋洋洒洒写下了这封诏书，赤色的墨渲染，明明是悼词，可李中乾的眉宇间不见愁容……

丧钟鸣，弓鸟尽，佳人逝，悲戚之情四起，京中人言纷纷。

荣德皇后自十五岁入宫封后，便跟随皇帝御驾亲征，破长堤，守北地。

其贤良淑德人人赞绝，只是入主中宫多年无子，自秋官一战后，宫中人人尽传皇后郁郁成疾，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势，然五年之后皇后方才薨逝。

清宁宫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钉在了木桩上，其手筋脚筋都已经被尽数挑断，琵琶骨上穿着沉重的锁链被挂在了一旁的长明灯上。

她的肩膀上有两根铁杵，穿过皮肉直接将她钉在了木桩上，鲜血染红了木桩，凝固在了地面上。

女子的舌头被割掉了，一张口，便是黑漆漆的血洞，嘴唇因为严重脱水开始干裂流血，身上数不清的鞭伤撕裂了她的锦袍，挂在那早已结痂的伤疤上。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早该薨逝的荣德皇后——姜瑟曦。

五年了，她被困在这里整整五年了。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五年的幽闭与折磨，阳光这样奢侈的东西，她再也见不到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她，可她不寂寞，滔天的恨意每天都如蚁蚀般同她作伴。

姜瑟曦低着头，她的手被吊了起来，这个姿势，连低头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可越痛，她便越恨。

秋官一战后，李中乾对她起了杀心，将她困在这清宁宫中，日日折磨。

她姜瑟曦有什么错，错就错在功高盖主，错在忠心耿耿，她是他的妻子、枕边人，更是他的臣子、膝下臣。

她陪他征战数年，落下一身病根，陪他挑灯夜读，忧劳成疾。

九幽台上，她为他挡箭曾卧榻数月；辞游州里，她冒险突围救他于水火；长堤一战，她刺入敌营保他平安，北地相争，她日夜不休为他操劳……

她一个后宫女子，哪来这么大的权利，不是他让她来做的吗？

李中乾想要利用她，操纵她，用她的聪明才智替他稳固江山。

可他没想到，姜后的名声渐渐大过了他这个皇帝的名声，他成了世人口中那个凡事都要靠女人的草包皇帝。

他自己无能，便把恨转移到了姜瑟曦的身上。

到头来，是她精谋权术，是她干涉内政，是她权倾朝野，是她狼子野心，是她结党营私……

呵呵，多可笑。

咚——咚——咚——

宫内的丧钟响彻云霄，她迟钝的抬起头来。

她数着，整整二十七声。

振聋发聩的钟声在她耳边震荡，她的手开始颤抖，接着是浑身开始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这一生，错信了狼子，错付了痴心，是她识人不清，她的命，她认！

可姜家女儿，从不低头！

若能重来，她定要手刃仇人，生啖其肉，夜寝其皮，渴饮其血，活抽其筋，挫骨扬灰！

久闭不开的宫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悲戚又苍凉。

缠绕的蛛网被扯落，灰尘扬起，薄薄的起了一层尘雾，来人的五爪龙袍被染上了一块污渍。

门外有阳光透过，带着四散纷飞的灰尘，朦胧的虚化了来人的背影。

姜瑟曦抬起脸，闻到了灰尘的土腥味，她的脸上暖烘烘的，原来阳光，是这么暖的。

不用想，她知道来的人是谁。

可惜，她没了舌头，不能啐他一口，往他心里狠狠扎刀！

“皇上，可要小心些。”

姜瑟曦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倒是愣了一瞬间。

没想到，他把姜瑟攸也带了过来。

她的嫡亲妹妹，自她被困在这里，他便纳了姜瑟攸入宫。

她怎么会这么愚钝，不能早些看出他们两人之间的**。

那是她嫡亲的妹妹，她不忍离间的血亲，可他们二人呢，耳鬓私语之际，还不忘磋商如何将她置于死地！

她从未怀疑过姜瑟攸，从未！

可等她在秋官一战后，落下马来之时，那个恭良温瑾的妹妹变了脸。

她靠在李中乾怀里，告诉姜瑟曦说她老了，说她活该，说她咎由自取，说这后位本该就属于她！

“姜瑟曦，你谋逆犯乱，留你到今日，赐你谥号，已经是开恩了。”

他的嗓音低沉，里面是帝王之家特有的威压。

狐假虎威，姜瑟曦在心中嘲笑，莫须有的罪名，她担的太多了！

君恩如流水，所爱日蹉跎，什么是恩，什么是罚？

乱臣贼子，谋逆犯上的是他！

屠害忠良，昏庸无道的也是他！

他的皇位，是偷来的！

李中乾，他偷换了遗诏，这皇位本该是李烨的！

“这是朕最后一次喊你，你的名字，让朕恶心！”

李中乾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声音有些颤抖，他的手收紧，藏在了明晃晃的龙袍下。

姜瑟攸走上前，替李中乾抚着胸口。

“皇上莫气，一个贱妇罢了。”

“姐姐，你居功自傲，妄图谋逆，你可曾想过姜家人，可曾想过我？”

“呵呵呵呵呵呵……”

姜瑟曦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她的嘴角流出来鲜血，好不狼狈，可她的表情不屑，用她那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

姜瑟攸，你竟愚蠢到这个地步，若她死了，姜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李中乾不是傻子，他能留她到今天，只是为了耗尽她在朝中最后一点势力，再赶尽杀绝。

李中乾看她发笑，心里有些难受，可又不甘心的站在原地双眼发红的瞪着她。

看她狼狈下贱的样子，看她不值一文的样子！

可她为什么都被折磨成这样了，脊梁还是挺得这么直，笑的还是这么惹人厌，不过很快，她就要永远的消失了！

姜瑟曦用皲裂的嘴唇摆出几个口型。

“小偷。”

李中乾的身子一瞬间僵硬，紧接着是颤抖。

她什么都知道！

“贱人！”

李中乾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她的骨头磨在铁链上，血重新从干枯的身子里流了出来，她脸色苍白，看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脸上的血污，姜瑟曦似乎没怎么变，还能依稀从满是伤痕的脸上辨别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来。

“朕才是天子！朕才是！你当朕是小偷？偷走朕人生的才是那个李烨，都是他的错！黄泉路上，你们俩做个伴才好啊！都是一样的惹人厌烦！”

李中乾发泄似的吼了出来，他额上的青筋跳动，眼底猩红。

李烨，那个离经叛道的闲散王爷，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

殊不知早些年时，他也是名动京城的人物，谁人不知禹王殿下封狼居胥，先帝亲赐免死金牌。

算起来，李烨是她的恩人，年少时，他救过她一命，在卢沽城，她被仇家绑架，差点身首异处。

“高兴德，送荣德皇后上路吧！”

李中乾平静下来，他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对后面的太监吩咐道。

一个贱人而已，不值得。

“皇后，朕本想亲自送你，可你的血太脏，朕怕污了手。”

姜瑟攸站在李中乾身边，手指绞紧了丝帕，她的眼里满是恨意。

姐姐，别怪我，谁让你抢了我的位置！凭什么姜瑟曦什么都比她好，她偏不认！

白绸缠上她的细弱的脖颈，她睁着眼，要死，也要死不瞑目！

她便睁眼看着这朗朗乾坤之下这昏君如何自掘坟墓，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窒息感传来，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往日点点滴滴浮现，不过黄粱一梦，忧愁再生，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若重来一次，她绝不为人刀俎！绝不！

“荣德皇后姜氏，开国将军姜尚嫡女，薨逝于天历十五年，后姜家一族因伙同禹王李烨谋逆而被满门抄斩，禹王谋逆犯上，赐自尽，悬尸城门……”

姜瑟曦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段文字。

她笑了出来。

与虎谋皮，其死晚兮？

李中乾，根本就没想过放过姜家人！

可恨她为他伏案十余年，却换来了满堂悲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