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小雨，天气阴沉。江城的秋天总是多雨。一场秋雨一层凉，气温明显带上了寒意。

小蔚的尸体确定不再查出什么，匆匆入了葬。简单的葬礼上，安心第一次见到杜小蔚的父母。这对居住在遥远外地的老夫妻，自女儿出事便配合警方调查，据说江城的警察一直取证到小蔚老家，一说明来意，母亲当场晕死过去。安心不知道他们这几天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悲恸，只是出现在众人眼里时，人早已苍老得不成样子。安心先前是见过小蔚父母的照片的，小蔚骄傲地宣称自己的甜美模样完全遗传自母亲。而眼前的杜妈妈，纸片一样单薄，身形佝偻，脸上还有依稀的泪痕。杜爸爸是身材魁梧的男人，却一夜之间驼了背。花白的头发根根树立在秋风里，细雨打湿的脸上，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杜小蔚总说自己家乡四季如春，温暖迷人。杜小蔚总说母亲优雅美丽，做得一手好菜。杜小蔚总说父亲温和慈祥，拉得一手好胡弦。杜小蔚还说，安心，今年过年你跟我回家，别一个人过年了，孤孤单单的。杜小蔚的话音犹在耳，是风铃一样清脆美好的声音。但是这些，都不在了。人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你永远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站在墓前，安心没有打伞，冰凉的雨水滴下来，她泪眼模糊。

葬礼结束时，安心上前轻轻拥抱杜小蔚的父母。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带着美丽的心情去杜小蔚的家乡了，她不能吃到杜妈妈做的好吃的菜，不能听到杜爸爸拉出的动听的音乐。而这一年，她还是要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年，辞旧迎新。

再见了小蔚，安心在心里轻轻说。

人们散去的时候，安心看到远处停留的背影。她心里咯噔一下，那背影融在雨里，因为打着伞，很难看清面容。但安心知道，那人是周武。

安心这几天颇为忙碌。

她跑遍了江城所有图书馆的资料室，除了整理署名小蔚的新闻的报纸，安心开始搜集八年前父母车祸的新闻资料。可是太少了，这样一起事故，虽然重大，但绝不罕见，鲜有报纸大幅报道。她又利用记者身份之便，去交通局寻找父母出事的视频，仍然一无所获。帮忙调视频的工作人员是刚上任不久的大学毕业生，态度热情，业务却不熟练。但她嘀咕的一句话引起了安心的警觉，这个小姑娘一边查找，一边抱怨：“这么大的事故案件，如果有录像的话，不可能找不到啊，难道发生事故的地方正好没有摄像头？”

没有摄像头？不可能的。安心记得清清楚楚，发生事故的地点，恰好是一个十字路口，那种地方是绝对不会没有红绿灯和摄像头的。一般交通事故都有录像备案，当时自己年纪太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不知所措，加上事故证据确凿，哪有心思想到去看交通录像？但没有看不代表没有，这样一起重大事故，又发生在车流密集的十字路口，为什么会找不到录像？

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录像已经被人销毁，要么是当时的摄像头，全都出了问题。

安心心里一寒，也许父母的死，真的别有隐情。

她带着满心疑惑，又去找那家食品黑作坊。那天在资料室，夏商周的行为是有点奇怪的。她和老夏打交道这么多年，被压下新闻还是头一次。不过是加工零食的一个小工厂，能有怎样大的风险，会让夏商周这样的老牌记者都不敢报道？

这去工厂的路线她是太熟了。整整两个月，还是夏天，天气热得像蒸笼，她和杜小蔚就这么掩饰身份进去打工。之前有线索提供，说市郊有一家小工厂，用过期的面粉和劣质原料做月饼等食物。两个人兴致冲冲找到厂址，却发现高墙大院，看大门的保安凶得要死，无论怎么说都不让进。更奇怪的是，进出大门的地方还安装着好几个摄像头，安心和杜小蔚更断定里面有问题，无奈没有方法可以混进去。谁知没过多久，杜小蔚走访村子调查农村私改线路等现象时，发现村子里贴小广告的电线杆上，有一家小工厂的招聘启事。看地址就知道是之前她们想去的那家了。安心胆子贼大，于是俩人当下决定，混进去摸摸情况。

两个人一待就是俩月。这小工厂的确有问题。安心搅拌了两个月面粉，面粉无一不是变质过期的。苍蝇横飞，污水肆流，盛放原料的铁桶桶壁上都有厚厚一层污垢。几十个工人在三四十度的高温天气里戴着厚厚的口罩，谁也看不清谁的样子。这里招聘来的都是短工，一般工作两三个月就要离开的，所以大家彼此并不熟悉。工作时间分早晚两班，安心和杜小蔚因为是女性，上的是白班，天一黑就可以下班了。出工厂大门时需要检查，工厂不大，规矩倒严，杜小蔚嗤之以鼻，说敢情我们还拿你这不能吃的臭月饼？保安不苟言笑，照旧履行职责。

安心和杜小蔚白天上班，晚上就在附近蹲点。有好几次看到晚上送货的卡车。两个人上班时间是从没见过工厂送货的。安心纳闷，这些劣质食品，到底是怎样流入商场和人们餐桌的，难道不需要质检吗？如果继续追踪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一系列部门的问题。但她们毕竟能力有限，加上这家工厂有保护措施，拍照取证都不容易，所以费了两个月工夫，才把想拍的东西拍得差不多。为避免引起怀疑，又不好中途离开。等到工期一到，两个人揣着这名副其实的血汗钱，以瘦了好几斤的代价，才跑回报社。

从市里到郊区并不方便，打车也要走好久。以前去那么远的地方，除了单位派车，就是坐林琅的专座了。安心现在才发现，一个人一旦适应了某些方便和安逸，真的是很难再回到之前状态的。但这件事她绝对不能找林琅。由于两条奇怪的短信，林琅就要求自己搬家。而现在难不成要告诉他，她去郊区，是为了找一家有问题的工厂，而她找工厂，是因为可能和小蔚的死有关？

坐上出租车，和司机砍了半天价，司机师傅才答应送她到目的地。坐在车上，安心望向窗外，风景一晃而过，因为秋天，又是往郊外方向走，风景渐渐枯败灰黄。安心的思绪也仿佛这稀疏萧索的风景，于破败里更清晰地望见线条，她心里渐渐有了想法。现在想来，那小工厂确实有令人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出入这么严格？为什么只招短工？为什么白天不敢发货？难道因为是劣质不合格食品，老板心虚么？而老板，安心心里一沉，她在那里两个月，好像根本没有见过老板。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漏洞。安心自责，她连新闻都写好了，怎么没想过查查这家的老板呢？当时觉得，好歹是一家工厂，又拍好了证据，来个直接大曝光岂不痛快。加上和小蔚“卧底”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有了收获，哪里还想那么多，只写好新闻就报了上去，然后就被夏商周给拿掉了。安心决定，这次回去，一定要去查查这家工厂的老板。

走了两个小时才到村子。安心付钱下车，因为要进村子，路况不平，小路又窄，她也不勉强司机继续往前走。剩下的路也不长，安心觉得走走就到了。江城的郊区，村落还是很干净齐整的。下过几场雨，空气格外清新。秋后庄稼收得差不多了，远远一望田野空旷，天幕纯净。安心心情微微好转，沿着村路走着，又拐过一条巷口，突然一只胳膊伸过来，把自己拉了过去。

她惊得差点叫出声，那只手迅速将她的嘴掩住，安心冷静三秒，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陆铮。

他怎么会在这儿！

看安心已经镇定下来，陆铮把手拿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安心呆呆地望着他，陆铮把头稍微探出一点，不知道在看什么，又迅速收回，目光里全是警惕。他看看安心，果断拉住安心的手，说了声：“跟我走。”

他们小心而迅速地绕过巷里的房子，又沿着另一条巷口往回走。走到两条巷子交叉的地方，陆铮示意安心向前看。安心好奇地望过去，自己刚才走过的巷子里，一个戴眼睛的男人，穿着卡其色风衣，正在打电话，眼睛还不时向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一脸着急之色。

安心疑惑地看向陆铮，陆铮声音低低的：“他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我？”安心心跳陡然加速，声音却不敢太高，“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我？”

陆铮轻叹一声，脸上除了无奈便是责备，他刮一下安心的鼻子：“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人跟踪你好几天了，你竟然一点没有发现。”

安心愣愣的。她不是被陆铮说的事实给惊着了，而是那个动作，陆铮轻轻刮了她的鼻子，就像多年前在大学一样，那样自然而疼爱的，让她一瞬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她倚着墙壁，学校的楼房因为年代久远，背光的地方墙壁斑驳，树木葱郁交错，有阳光点点洒下来，碎金一样，染亮她和他的眼。他们本因为一点事情发生了小争执，安心倔强地不肯低头，然后，眼前的少年轻刮一下她的鼻子，将她拥入怀中，微叹一声：“安心，让我说你什么好。”微风吹过，一树的绿叶窸窸窣窣，像是他们心底的笑声，无限地放大，扩散，吹到每一寸尘土里。

这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动作，只一刻，便将她和他之间长久的岁月悉数抹平，仿佛她和他从没有分离过。好像他们只是刚刚上完一节课，便又见面了。

安心的鼻子突然酸酸的。她尽量克制住情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被跟踪的？”

“前几天我出来办事，在路上看到你，正想要不要过去和你打招呼，就看到有个男人在后面跟着你。他虽然距离你并不近，但我是在部队训练过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跟踪人。所以，”说到这里，陆铮顿了顿，安心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黑得透亮，正殷切切望着自己，“所以我请了假，这两天一直在后面跟着你。对不起，我不是非要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担心你。”

安心默然。她知道陆铮在机场工作，机长的纪律严明，不好请假，陆铮这样的身份，也真是难为他了。而他请假只为了跟着自己，怕她出事，这情意更加难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这么在乎她。

“我们，”安心咬咬嘴唇，“我们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他？”

陆铮轻轻一笑，嘴角扬起完美的弧，他是那种笑起来自信飞扬的男人，又显得尤其干净。陆铮说：“你不想知道跟踪你的是什么人吗？而且他为什么要跟踪你？”安心疑惑，陆铮继续说：“市里人多不好下手，现在四处无人，抓他来问问便是。”说完，人已经箭步飞出去。

安心仿佛还没看得十分清楚，矫健的身影已飞奔出很远，可那脚步并无一丝声响。他真的是不一样了。安心突然觉得远处的陆铮是这样陌生。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干净沉静的少年。而现在，他像只沉默内敛的猎豹，勇敢无畏又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穿风衣的男人挂掉了电话，他刚回头，陆铮已经钳住他的一只手，快准狠地往后一擎，男人痛得来不及叫出声，人已经被制服，动作实在干净利落。

安心跑步上前。跟踪自己的男人惊慌失措，正冲着陆铮大呼“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待看到眼前的安心，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沮丧地一叹气，完全安静下来。

那人头埋得低低的，安心看不清他的样子，隔了好一会儿，她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那人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抬起头，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看安心又看看陆铮，大声说道：“你们误会了吧，我是个搞摄影的，来郊外拍照片，怎么会跟踪你们？”

“哦，”陆铮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话间已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原来你们摄影师现在都喜欢用这个拍照了。”安心定睛一看，是台微型照相机，她是记者，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安心从陆铮手里接过，熟练地打开，翻看几张，都是自己的照片，背影的，侧面的，近照，远照，她倒吸一口凉气，看照片的背景就知道，陆铮说的没错，他跟踪自己好几天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陆铮的语气冷下来。“到底为什么跟踪她？谁派你来的？”“这是我们行规，不能随便说的。”那人气馁地说。

“行规？”陆铮皱皱眉，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私家侦探？”那人不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陆铮拧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这侦探看身份暴露，人也松懈下来，自嘲地说：“我跟人还是头一次出状况，看来你比我专业多了。”

“哎，你有什么资格搜我身？你不懂隐私权吗？”侦探眼见安心要翻找他的口袋，不满地抗议。

安心冷冷看他一眼：“你要是懂隐私，就不会被我们抓了。”安心说着，拿出他的钱包，里面有一张名片，印刷精美，姓名处写着“何冲”，应该就是他的名字。名字下面印着单位，看来还是一家挺有名的侦探所。接着，又从他胸口的衣兜里找到一个小仪器，安心看了一会儿，实在不认识，就递给了陆铮。

陆铮只一抬眼，眉头便皱得更深，语气冷静得可怕：“安心，把你手机拿出来。”安心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想到找手机。手机拿出来，陆铮指示她：“把手机后盖打开，拿出电池和手机卡。”安心照做了，陆铮盯着安心手里的电池和手机卡看了一会儿，才让她把东西放回去。

“我手机有问题？”安心担心地问。陆铮看那何冲一眼，何冲低下了头，陆铮目光深冷，擒住他手的力气不由又重了三分，疼得何冲叫起来。陆铮仿佛没有听到，告诉安心：“手机里有定位芯片，跟踪你的人还真是下了不少工夫。”安心心里一寒，不相信地反复检查手机，这新手机才用了没几天，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手脚，而她竟然毫不知情，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陆铮又让安心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刚才他出手太快，侦探何冲刚挂了电话，措手不及间手机直接摔在了地上。陆铮让安心打开通话记录，有密码锁，陆铮手上又重了几分，叫何冲的侦探见事情到了这一步，擒住自己的人又不是个一般角色，无可奈何地报了密码。

“他刚才就在打电话，说不定手机里能找出点什么。”陆铮正说着，安心打开了通话记录，密密麻麻的号码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

这号码出现了多次，应该说几乎所有通话记录，都是这个号码。虽然没有标注姓名，可这手机号她再熟悉不过。

“陆铮，”安心抬起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颤抖，“把他放了吧。我想我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