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望见孟洛神，便飘身停在楼顶，离得近才看出样子，与孟洛神年纪相仿，三四十岁模样，长方脸膛，丹唇墨须，体态修长，着一身靛蓝色的道袍，直如蟾宫里步出的神仙一般。

孟洛神冷眼望去，哼了一声，骂道：“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小心老子醉了认不出你来，一巴掌拍死！”

道士不愠不恼，温言道：“北神尊好高雅的兴致，在这楼顶喝风吃屁，我辈自愧不如。”

“少说些风凉话，难道你来此，不是为了寻我喝酒聊天的？如此甚好，谁抢我的酒谁是一条狗。”这般问着，伸手揽过酒坛，提防着道士来抢。

道士佯怒道：“好一个北尊神，忒也小气！”他飘落楼顶，拂开积雪，与孟洛神盘膝对坐，顺手抓过酒坛，咚咚咚灌了几口。

这人不请自来，孟洛神言语虽然不客气，但脸上却显得十分高兴，二人必然是很好的朋友。

孟洛神调侃道：“听说你近来去了楚地，怎会又跑来长安？难道是被司空揽月那婆娘揍得狠了，来我这里避难？”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道士，想从道士脸上脖颈上寻几道淤青出来，可大失所望。

“放你的酒鬼辣屁吧！老子才不怕那婆娘！......无量道尊，莫火莫燥！”道士听到司空揽月的名号，差点情绪失控，幸而道心沉稳，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缓和住了情绪。

看着道士脾气上头，孟洛神努力憋住坏笑，好悬没把到口的美酒喷出来。

道士酒量甚浅，几口下肚，眼里便已朦胧了起来，继续说道：”我本没在楚地，而是去了西域，本想领略一番异域风光，会一会丝路刀尊，可惜他是个缩头乌龟，我没有寻到他。而后便接到扬州莫家传书，央我过去，你知道我和莫家的关系，不能不去，所以这才路过长安，掐指一算，你这厮也在长安，就顺便来看看你。”

道士说着，打眼一扫四周，只见楼下坊市间人声寥寥，灯火渐熄，不免促狭道：“虽然夜色已深，但我也始料不及，以北神尊之名，怎会没有三五高朋相陪，却在这高处不胜寒之楼顶，独饮闷酒，瞧着冷冷清清，实在可怜，怎么着，难道是被你的那位娜姑娘扫地出门了？”

“呵呵……来，来来，这里风大爽口，你多喝点，以后可别逢人便说我招待不周，怠慢了爷台。”初时听到道士所说，孟洛神眼中现出一丝感动之色，继续听来，却又变成损友腔调了，孟洛神意甚不满，哼道，“我猜你这个破落道士，肯定没听过雪夜访戴的故事吧！”

道士摇头：“就是没听过，怎么地，我警告你啊，你别讲给我听，我才不稀罕听你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嘶......”孟洛神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道士额头，脸上瞬时现出了悟的神色：“我说怎么看不出哪里有淤伤，原来是受的内伤啊，感情是被司空揽月那婆娘打了脑袋，失了忆，改了偏好，连我讲的故事都不爱听了！”

“呸！再提司空，我可要动手打你了啊！”道士正色，神情严肃，缓缓竖起了右掌。

孟洛神知道，这是道士所属太姥山一脉打架的起手式，又叫作揖道礼，意思是先礼后兵，如若再不知礼而退，就要赏几个大嘴巴子了！

“好，不提就不提，这位道爷且收无名之火，你这一巴掌下来，再把我的好故事打飞了，那就得不偿失了。”孟洛神故作慌张，连连摆手道：“不如我求求你，你听一听可好，宿夜绵长，单喝酒有何趣味？”

“看来今夜，北神尊不想陪贫道练掌。”道士目的达到，借坡下驴，放下右手施施然道，“你也知道单喝酒无味，可就你这酒量，灌倒一众，当真是个天底下最容量的臭酒篓子。即便鱼喝水，你喝酒，你与鱼较量一番，只怕连汪洋里的大鲲都喝不过你呐，倒是活该无味！哈哈！你说吧，道爷我勉强一听，说得不好，道爷赏你几个你爱吃的大嘴巴子当下酒菜，便有味了！”

孟洛神欣然一笑：“好嘞，保证有趣，这故事出自《晋书·王徽之传》，王徽之是晋时名士，他居住在山阴之时，一夜忽然下起大雪。”

“如同此时此景。”道士颇知逗捧，顺了一句，“雪月良辰，愿与佳人秉烛共赏，奈何身边只一个臭酒鬼，败了大好的景致，辜负了大好的韶光！”

孟洛神微微一笑，不作理会，续说道：“他一觉睡醒，见着大雪，便踱步出屋，酌酒赏雪，情不自禁吟咏起左思的《招隐诗》来。触景生情，想起了住在百里之外的戴逵，于是当夜乘小船溯江而上，次日天亮才赶到戴逵家门，可他并没有进门拜会好友，而是驾船折返了回来。”

道士讶然道：“百里驱驰，为何不见一面就回去了呐？”

“同行之人也十分纳闷，便询问王徽之。他坦然说，我原本乘酒兴而来，现在酒兴尽了，何必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道士若有所思，孟洛神坏笑道：“所以你应该学学王徽之，不来见我就罢了，来了却又抢我酒喝，埋怨我招待不周！”

道士终于明白孟洛神是在以古人讽己，不由得咬牙切齿道：“老子就抢了怎么着，小气小气，我抢光你！”说完就搂过孟洛神的酒坛。孟洛神任由他抢，只是哈哈大笑。

道士无奈，岔开话题道：“你知道莫家为何央我去吗？”

“...今天见着两个莫家小子，想来也是要赶回家去，不过没说几句就被我灌倒了。江湖事江湖了，纷纷扰扰怎么了得了，我不想再染指了。”孟洛神意兴阑珊道。

“是想陪你那位阿依娜姑娘，在这座醉仙楼了此一生了？”道士郁闷道，“贫道来得不巧，这般夜深，不好再行叨扰之事，否则真想见一见，北神尊心心念念的这位佳人，能让北神尊倾心，定然是位世间少有的女人。”

“你说得很对，娜娜当得起你的夸赞！” 孟洛神点头道，”但却不是在醉仙楼，我爹留下的这座酒楼，我怕是守不住。”

“为何？”道士疑惑问道。

“我在营州回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史三思在其辖下幽、辽各州囤积粮草，招兵买马，意图不轨。”

“此事当真？如今圣上宠信牡丹贵妃，贵妃又护着她这干儿子，说史三思造反谁会相信？！”道士问道。

“宰相李国辅与史三思争宠，他进言圣上，圣上也有所动摇，趁新年将至，召史三思来京，他若不敢来，野心就昭然若揭了！”

道士看着孟洛神神色严肃，猜测道：“难道...他真的来了？！”

孟洛神点头：“不错，此人一代奸雄，真的来了！”

道士低眉不语，忽然道：“我去杀了他！”就待起身离开。

孟洛神按住他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据我所知，史三思野心甚大，数年前就着手准备了，他手下全是有着豺狼虎豹之心的人，你杀了他，还会冒出来第二个第三个史三思，你能把他们全杀尽吗？”

道士凝眉道：“杀一个总少一个！”

孟洛神敲敲脑袋，道：“可惜万千黎民，又要沦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到底该怎么做，你说！”道士有些着恼，催问道。

“史三思近来称病，在宅邸将养，想来不日便要托词回营州了，其手下高人众多，护卫左右，近期怕是得不了手，只能缓缓图之！楚兄啊，你还是快去扬州吧，你若不在，莫家和蜀中唐门打起来，再有死伤，这场仇怨就更加难以化解了。”

“好吧，怪不得你不好奇莫家之事，原来什么都知道！还说不想染指江湖之事，你我身在泥淖，如何撇清，哈哈，你不实诚啊孟兄，这泥淖里的浑水搅上了瘾，就和酒瘾来了似的，如何忍住？！”楚游仙虽答应，眼中却闪着精光，想来另有想法，嘴里依旧埋怨道，“不过莫家这事也真他娘的麻烦，又不是老子拐了他们唐门娘们，却要给莫中庸这烂人擦屁股，晦气死了！”

孟洛神淡淡道：“世间因果，纠葛不清，谁让喜欢你的步姑娘，是莫家三兄弟的表妹呢？”

说起步姑娘，楚游仙眼神一黯，涩声道：“我真该死，那时候霜尘来太姥山访我，我身有要事，将‘以风为马’传授给她后，没来得及传她‘止身心诀’，待回来后，已经不见了她踪影，我寻遍全山一无所获，最后有弟子说望见她于山顶习练‘以风为马’，御风飘往东海去了，我随即也去找寻，可是沧海无边无际，始终缥缈无踪，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会不会...！”

孟洛神拍拍他肩道：“以步姑娘的悟性，即使你不教她，她也会悟出来的！”

“可是茫茫沧海，难见陆地，她一直随风迁移，不知要落到何处，我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很内疚！”

“放宽心吧游仙，步姑娘福泽深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寻到了海上三座仙山，流连忘返了！你知道步姑娘的性子，爱玩贪恋新鲜事物，每到一处，总有奇遇！”孟洛神宽慰道，“再说你不是束发为道，等她回来了麽？”

“嗯，但愿如你所言，待了结了此间琐事，我便再出海去，寻不到她，我也不回来了。”楚游仙点头，站起身来道，“趁着今夜北风，我往扬州了，北神兄保重。”说着脚尖一点，纵入风中，以风为马，翩然而去。

“这么快就要走了？南仙兄保重。”孟洛神神色黯然，看着楚游仙身影渐渐飘远，突然喊道，“我觊觎你这轻功好久了，你何时传我啊？重色轻友之人，传步姑娘不传老子！”

“你凭什么和霜尘相比！凭你能喝猫尿麽？！”楚游仙话音遥遥传来，“不过我是心软之人，等你老了吧，在地上飞不动的时候，我便教你在天上飞！”

孟洛神呸了一声，哈哈大笑，坐下来继续喝酒，慢慢吟道：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