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无极(施砚中小说)免费阅读

1986年9月19日 星期六 林间空地

饥饿永远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事。

我不知道现在这里是什么地方,六哥说羊皮残卷上对此并没有标记。这又是一片林间的空地,如果再多上一间石屋的话,我甚至会以为我们走回了之前的所在。六哥说再有不远我们就能进入羊皮残卷上标记的死亡之谷,穿过死亡之谷后,我们或许就能真正的离开这座庞大的地狱洞窟。这样的“或许”有多大的可能,我没有问他。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我只能选择相信他。

在离开上一片林间空地的时候,我和他专程去庄棠和宿月的墓地向他们告别,顺便把大黑留在这世界的最后一部分也葬在那里。大黑的那截腿骨是六哥冒险取回的,他说不管活着时是什么样的人,死后都应该有一个葬身之所。

大黑被葬在了离宿月不远的地方。

我想宿月对此应该是不会介意的,她向来是个温柔善良的人,而且她应该会很喜欢她最后长眠的那个地方,那地方是我选的,周围长满了奇特的花,我折下来放到她墓前的那几支,摆放了很久也没有一点枯萎的迹象。我在她的墓前,跟她说了许多想说而一直没敢说的话。我没有流泪,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至于庄棠,我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我和庄棠算起来也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但是却说不上熟悉,我们顶多算是一对因为经常相遇而最终混了个脸熟的陌生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来没有跟六哥之外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他的亲妹妹庄楠。

六哥应该是跟他说了很多,虽然隔得很远,但我看到六哥流泪了。

庄楠没有去庄棠的墓地,她决意留在石屋里等我们,我知道,这种目睹至亲之人在眼前身亡而又无可奈何的痛苦,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纠缠着她。

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胡络出现,也没能在那周围找到他的遗体。我们在离开之前曾看到过一道身影,但可以确定那不是他,反倒很像是那个已经死了许久的白人。

至于布劳恩,六哥并没有刻意去寻找,只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该有的归宿。

我们前往墓地缅怀时,二黑斜靠在树上望着我们的队友遇难和失踪的方向,大黑的死和布劳恩的失踪让他很是伤心。我听到六哥对二黑说生死天注定,让二黑忘记这里的一切,然后从这里出去后一定要活好自己的后半辈子。

二黑已经对我们说过好几次,说布劳恩其实是一个好人,在来中国之前提前付给了他酬金,那是他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因为那笔钱,他的妻子不但可以带他的小女儿去接受正规的治疗,而且可以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过好之后的一生,他在决定跟随布劳恩出国时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我并不关心布劳恩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是觉得奇怪,二黑竟然用一口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他们几个人在来中国之前从来没有学习过中文,包括布劳恩。六哥对此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我想他肯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从埋葬宿月她们的地方回去后,我们没有再等胡络,离开那里来到这里。我们不能再等,我们必须离开,否则我们也可能会永远地留在那里。来到这里后,六哥认为这里是安全的,他让我和二黑留在这里休息,他和庄楠带着那部羊皮残卷先去查探路线,但愿他们此行不会再遇到些什么麻烦。

对于这类诡存于洞窟中的树林,我想必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我们是在五天前进入上一片林间空地和那里的那座石屋的,抛开我们在那之前的经历和当时的困境不说,那里的风景比我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丽。虽然那些怪物还在猎杀我们,但是我们已经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六哥当时觉得我们应该在石屋里休整一晚,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更严峻的考验,他最近习惯于把我们的逃杀经历视为一种考验。布劳恩对六哥的提议表示赞同,我想他的体力应该也早已到了极限,而且他应该已经明白,六哥不可能会再听取他的任何建议,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随,要么离开。我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些可以食用的草本植物,经过直接的人体测试,树林旁那片湖里的水是可以饮用的。在那天的某一时刻里,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的所在,觉得我们好像只是在一个美丽祥和的野外宿营。

死亡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

当时的我们都已经熟睡,六哥和庄棠跟往常一样负责值守。

我那天做了一个血腥的梦,在被那阵异响惊醒的时候,我还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醒来时看到其他人全都撑着身体,竖着耳朵在听石屋外传来的细碎声响,那声响就像是许多蛇在草皮上游移,他们担心是之前遇到的蛇群前来寻仇报复。庄棠蹲在石屋门侧的窗前看了片刻后说外面没有蛇,不过林间正在起雾,雾是蓝色的,六哥说那应该是薄光在雾气中折射出来的颜色。

蓝色的雾气包围石屋后,石屋里立时就弥散出一种难闻的气味,那气味让人感觉昏沉欲睡。六哥发现情况不对,让我们不要再管他几天前绑来的那个奇特生物,临时给我们交待了一条撤离路线后,让我们立即开始行动。庄棠是第一个从石屋里窜出去的,我们紧跟在他的身后逃出石屋。按六哥的计划,我们要先往湖水的方向冲出那片不大的树林,然后沿着湖水和树林之间的空地进入湖水另一侧的树林。

刚出树林我们就看到了聚集在湖面上空的那一团迷雾。

那团迷雾缭绕在湖面上空五六米处,雾体上不时有金色的弧光闪现,周围的空间里隐隐有雷鸣之声。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张,所有的雾气好像都在都被它吸纳过去,我们的周围一时间清爽了许多,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我们按计划向树林的另一侧行进时,湖面上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大黑说应该是条很大的鱼,因为他看到了鱼尾在湖面上拍出的水花。

庄棠可能是不相信大黑的话,伏身跑向湖边观察情况,六哥随他而去,我们也只能跟着前往。在我们眼前,湖面上一个又一个的水泡不断地冒出,整片湖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那种巨大的声响就是水泡破裂时发出的。湖水的颜色在我们的注视下不断地变化着,最终变得血红,散发出一种腥臭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感觉像是进了一个污秽的屠宰场。

这时候另一侧的树林隔我们已经不远,但我们很快就发现这条撤离路线已经行不通了。

树林里有数十对闪着绿光的眼睛盯着我们,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狼群,而是另一种奇特的生物,是跟我们扔在石屋里的那个家伙一样的生物,我们最近几天一直靠它牵制着高塔下的那两只怪物和它们召唤来的另一群怪物。

我想树林里那数十对闪着绿光的眼睛,应该是来救它们的同伴的。

可是,谁又会来救我们?

我们就那样蹲在原地跟树林里的那群怪异生物僵持着,生怕我们贸然向之前所在的树林回撤的话,它们就会像往常一样呼喊着奇怪的口号冲向我们。

我看到胡络慢慢地挪到六哥身旁,听见他轻声问六哥要不要趁此机会解决掉布劳恩并拿到他的羊皮残卷,尽管我已经知道大部分事情的原委,但仍为此而大吃一惊。

为了一件东西杀人,这不是我认识的胡络。

庄棠肯定也听到了胡络的话,我看到他向布劳恩靠得更近了些。

布劳恩显然也听到了胡络的话,他叹了口气摸出羊皮残卷来隔空扔给六哥,然后直视着庄棠冷笑一声,说没有人应该为了别人的利益而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让我意外的是,六哥当时竟然回了布劳恩的话,他虽然只是简单的说了“除了你”三个字,我却感觉全身的毛发都被吓得立了起来。

庄棠对布劳恩的直视也是毫不退避,直勾勾地盯着布劳恩。借着蓝色的幽光,我发现他的眼球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像石屋里那个家伙一样血红,我甚至没能看到他的瞳孔。

六哥伸手从空中接到羊皮残卷的瞬间,湖面上升起了一道水柱,水柱只冒出了不到半米的样子便又缩了回去,砸出了一圈圈的涟漪,湖面由此复归平静。

宿月一脸焦虑的悄声对我说,她感觉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死去,这其中也包括她自己,她有些害怕。我相信她的感觉,可是除了能安慰她让她别太担心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她说最近发现我比原来胆大了许多,如果可以,她想在活着的时候,听我说我想对她说的那些话。

我只能报之一笑,当时的那种情况实在是不太适合表达我对她的爱意。而且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胆子变大了,只是被吓得太多已经麻木。我很后悔,没有在那个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出口。我也很后悔为了她跟着六哥到这里来,如果在开始的时候我能再坚持一下的话,也许我和她都不会来,而她也不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在六哥与布劳恩摊牌之后,我才发现从始至终被瞒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为此我很是生气,如果不是因为他挑起了宿月的探奇之心令宿月非来不可,我绝不会因为他的一句“终身难忘的经历”而参与布劳恩的这个什么探忌者计划。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要拉上我,又为什么在我同意加入之后却要瞒着我那么多的事。

大黑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

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发现大黑不太正常了,从我们九死一生逃离那座高塔后,他好像是受到了什么较大的刺激,时常会做出些惊人的举动,布劳恩和胡络的手就是被他咬伤的。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蹲在原地,没有人做出任何异动,他突然大吼一声跳了起来,端起手中的木矛呜哇乱叫着扑向树林。

几乎是在大黑跳将起来的同时,湖面在一阵巨大声响中腾起一道水柱。血红色的水柱从湖面上升数十米后,在空中折出一道生硬的曲线,俯冲而下直抵大黑面前停住,就像是一张偌大的血色怪脸正凑近观察着他全身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六哥伸手拦住了想要起身去救大黑的二黑。

大黑显然是被惊呆了,隔了十余秒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嚎叫,这声音像是让水柱受到了刺激,瞬间将他笼罩。几秒后水柱腾起折回湖面,我们眼前只剩下一截惨白的骨头。

树林里这时也发出了一阵异响,像是石头相互磕碰的声音,应该是那群生物撤离时发出来的。水柱刹那间再次腾起冲进树林,树林里立即传出一片惨嚎。

我们趁乱奔回树林,屏息趴在林边的阴影里。

那道诡异的水柱从树林折返湖面后,立在湖面上的那团迷雾下方扭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在音乐中舞动的巨蟒。

六哥让我们先返回石屋然后再做其它打算,他相信石屋里这时是安全的。

布劳恩就是在我们撤回石屋的途中失踪的,负责跟随他的庄棠后背上插着一把漆黑的匕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停止了呼吸。宿月的尸体是在离石屋不远的地方被发现的,死因不明,我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吸入了某种瞬间致命的毒气。胡络和庄楠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我们之前扔在石屋里的那个家伙,捆绑它的藤条散落在地上。

我们最终在石屋里只等回了庄楠一个人,她跟六哥单独聊了很久。在我们埋葬了庄棠与宿月后,六哥决定继续留在石屋,一是为了在休整中做下一步的打算,二是为了等待胡络希望他能回来。六哥说如果胡络最终没能回来,那么他会按着羊皮残卷上的标记,带我们去寻找那个“有极大可能存在”的出口。

我不知道胡络去了什么地方,但我想六哥和庄楠一定知道。

六哥说也许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可是他们去探路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