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无极(施砚中小说)免费阅读

1986年9月11日 星期四 无名高塔

我们裹着用土布撕扯出的蔽体之物躺在一座无名高塔最顶层的宫殿里,我想我只能再次庆幸我们还活着,尽管现在的我们比之前更为狼狈。

我的疲乏并没有因为恐惧而稍有减弱,在之前狂奔时我就已经感觉身体无法跟上灵魂的速度。那两个黑人刚冲进殿里就倒了下去,至今还趴在地上痛苦呻吟。庄楠和宿月只怕也早已全靠一股逃命的精神在支撑,瘫倒在地上后直到现在连话也说不出来。六哥他们三人的身体应对这种强度的运动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倒是布劳恩的身体好得出乎我的想象。

布劳恩说羊皮残卷上对这座高塔的描绘部分大都已经无法辨识,而“神塔”之前的那两个可以辨识的字他至今仍不知道正确的读音,只知道在珈罗语中大概是“祭祖”的意思。

他说这座高塔是珈罗王城最为核心的建筑之一,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顶层宫殿就是供奉珈罗一族先祖的地方。如果按照羊皮残卷上的说法,笼罩着整座地狱洞窟的薄光应该就源自于这里,他很奇怪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见到任何光源。

这座无名高塔跟他那部羊皮残卷上描绘的一样,整体构建在一个正方形基坛上,全由庞大的日晒砖块搭建,墙面稍微向内倾斜,塔体从下往上逐渐变小呈现出楔形样貌。一共八层的高塔每层都有宽阔的露台,侧面筑有“之”字型阶梯,以衔接“神塔低处和高处的神殿”。

布劳恩说这座“伟大的建筑”直接证明了珈罗一族的真实存在,为此他很是兴奋,说自己甚至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内心的激动和震撼。

我没有他那么兴奋,也并不因此而激动,我已经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或是有什么令人震撼的存在,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应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我很累,自从遇到那三只怪物后,我们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殿外巨大的空间里不时会响起布劳恩所说的洞鸣声,我感觉那就像是荒野中伤重将亡的野牛正在悲鸣。

我听到胡络和庄棠对六哥说,剩下的那两只怪物还在塔下的空地上游走,看起来它们并不敢接近我们所在的这座高塔,但是好像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东海和那个白人的尸体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拖了过来,现在已经挂在了它们方才架起来的那根“T”型木柱上,木柱上面涂着的红色液体不知道是不是血。

我感觉这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巫祭仪式,六哥也是这样认为的。

胡络说他观察过那几只怪物的行为,他很担心我们遇到的不是什么稀奇的远古野兽,而是一种像我们一样拥有智慧能够思考的未知生物。他说那两只怪物看似随意的游走,其实既能监视躲在这座高塔里的我们,又能时刻防范着四周有可能会再次出现的偷袭。眼下最让他担心的是,有只怪物竟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点燃了一堆篝火,滚滚浓烟哪怕是在昏黄的薄光里,也能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如果这是它们之间使用的一种联络方式,那么我们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怪物,恐怕就要以“群”来作单位了。

六哥让他不必太过担心,他说它们即便是在联络其它的怪物也并不打紧,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怪物是两只还是一群,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区别并不大。而且他觉得怪物要防范的,应该是那个射死它们同伴的人或者是其它的什么生物,我们这几个人对它们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六哥把一箭射死怪物的那个生物称之为人,我们对此是有些怀疑的。可是当时事出突然,只有六哥看到了他,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六哥说对于当下的我们而言,单纯思考摆脱怪物的办法,按理说并不如寻找消灭它们的方式来得简单直接,只不过物种差异所导致的种族碾压,也许是我们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认为那个人是有别于我们的未知人类,具备了一些我们所不具备的能力,那也许就是布劳恩曾经提过的永存于珈罗王城的屰者。

什么是屰者,我们至今不得而知。

庄棠说他不忍心看到东海像牲口一样的被挂在那里。

六哥让他一定要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拼命去抢夺一具尸体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不能让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入土为安,他也感觉很是愧疚。他很后悔带我们一起加入布劳恩的探忌者计划,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会选择自己一个人跟着布劳恩悄然离开。

庄棠历来不怎么说话,听了六哥突来的忏悔后只是挠头不止。

胡络笑着对六哥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从不后悔跟着六哥来到这里,就算在一开始时就知道这样的选择会以生命作为代价,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他说他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一生之中拥有一次值得铭记的经历和发现,为此他觉得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庄棠蹲在胡络身旁一个劲地点头附和。

庄楠和宿月在隔我不远的地方悄悄抹泪。

我也很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

胡络说的那些话也是我想要对六哥说的,尽管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但我觉得这样的话或许能给六哥带去一些安慰。我最近发现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特别是在面对我们这几个人的时候。

我绝不会让自己像布劳恩那样无情。

布劳恩对那个白人的死好像并不在意,看似也无意关心地上那两个黑人的死活。他从进到这个殿里后就没有坐下来休息过,一直围绕着那具布满铭文的精美石棺啧啧称奇,不时还摸出羊皮残卷来研究,似乎是在比对些什么。

我对他的不喜欢,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厌恶了。

我们像是猎物一样,被怪物追杀了三天,他不但还没把心思放到逃命上,而且还口口声声的说安全是六哥负责的事,他不应该也不需要为此而浪费精力思考。他好像是没有发现,六哥已经为此伤透脑筋而且似乎毫无办法。

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永远是最为困难的事。

我记得六哥曾经说过,在一片以生死为代价的丛林里,狼想吃人所以追人,人跑没跑掉,所以被吃掉了;人想吃狼所以追狼,狼跑没跑掉,所以被吃掉了。他那时候对我们说,在残酷的生存环境里能不能活下来,有时候就在于你是想追还是想跑。

然而这一次我想我们除了跑以外,没有别的可以活下来的方法。

我们是在一条干涸的河道旁遭到那三只怪物的袭击的。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那三只怪物是在什么时候怎么出现在我们队伍后面的,如果不是那个白人的一声惨叫,我们甚至都没有发现东海不知何时已横尸在地。

我们发现那三只怪物以后,它们瞬间就站成一个倒三角直立在我们三米开外的地方。那个白人被其中一只怪物的尾巴卷在空中甩来甩去,已经没有了声音,当时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我们借着笼罩地狱洞窟的诡异薄光,很清楚地看清了那几只怪物的模样。这东西不过一米六左右的高度,通体苍白遍布肌肉,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它们的头部看起来比我们人类的要大得多,就像一个正常人多长了一块后脑,面貌则让我想起了在图书馆里看到过的那张原始人复原图。最让人恶心的是它们的舌头,很长,是黑色的,像蛇信一样有分叉,不时地吐出来舔外凸的眼球,我甚至很清楚地看到了它们“8”字形的瞳孔。

我在瞬间就陷入了慌乱之中,在我此前寥寥可数的那几次探忌中,我从没有遇到过任何未知的东西。我还曾经因此而抱怨过,可是当真正遇到它们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对此做好心理准备,我那一刻感觉心脏就快要从口腔里吐出来了。

六哥和庄棠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

六哥握着他的那把匕首站在我们与怪物之间。那把奇特的短匕跟随了他很多年,锋利无比且材质特殊,匕身上还铭刻着一个怪异的图案——三杠血色红条围绕着一弯黑月。从我们认识六哥起,这个图案的颜色好像就从没有过褪变。庄棠是一个专业的综合格斗高手,受过多年的正规训练,身形甚至可以跟布劳恩带来的那两黑媲美,他并肩站在六哥身旁跟那几只怪物对峙。

怪物保持着倒三角的队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宿月镇静下来后告诉我们,那几只怪物似乎并没有发起攻击的打算。她历来有这样的一种能力,总是能在危险出现前和出现后凭借直觉得到相当准确的信息。但这一次不知道是出了些什么状况,她甚至没能在怪物出现后感知到危险的存在。

庄楠是个医生,她查看了东海的情况,那时的东海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布劳恩仍是那样淡定,他甚至没有多看怪物一眼,就好像他早就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一样。他兀自捧着羊皮残卷左翻右看后指着河道对面的这座高塔对我们说,只有这座高塔里才是安全的。

隔着宽阔且极深的河道,两旁看不到通过河道的桥,他却告诉我们对面是安全的地方,我当时险些就把娘骂了出来。六哥当时骂了一声后就扑向了怪物,我们没想到六哥会主动发起攻击,我想怪物肯定也没有想到。

六哥的匕首在离右面那个怪物的眼睛只有大约六十公分的时候,怪物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种淡金色的烟煴凭空闪现,像一层气囊似的挡住了六哥手中的匕首,而后烟煴迅速旋转集中,沿着锋刃飘游而上裹住了六哥的手腕,六哥看起来好像被抓得很牢根本无法挣脱。庄棠紧跑几步绕到侧面腾空踹向怪物,那种淡金色的烟煴再次闪现在离怪物身体大约六十公分的地方,庄棠就好像踹在了一堵橡皮墙面上,我看到他竟然被弹回了好几步。

怪物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布劳恩一直在说只有高塔里面是安全的,他认为我们应该在怪物没有生气前快速离开。胡络蹲在东海的尸体旁,忽然大声让布劳恩他娘的闭嘴。六哥和庄棠这时已经结束刚才发起的攻击站回原地,那三只怪物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看似充满好奇地盯着我们。

宿月忽然大喊小心,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淡金色的烟煴在闪现的瞬间碎裂成无数闪亮的光片在我们眼前纷扬,一只怪物头部横穿着一支看不清材质的长箭倒在了我们眼前。剩下的两只怪物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悲痛,仰面发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六哥大喊一声快跑后,我们就像是在赛道上听到发令枪响的运动员,跟着布劳恩沿着干涸的河道向右狂奔。那个卷在怪物尾巴上的白人,我回头看到他被凌空甩向了干涸的河道。

这之后就只剩下跑,拼命的跑,躲藏起来被发现后再接着跑,拼命的跑……

这个地方真的就像布劳恩所说的那样,也许大到可以开设一条短程航线,我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附近乱撞了好几天,才终于发现了一座跨越河道的石桥然后来到这座高塔。

我给六哥说我发现那两只怪物好像并不急于杀死我们,因为好几次我都感觉到它的尾巴扫到了我的背部,离得最近的一次,我甚至一侧头就看到了它的脸,可它只是在我的身旁跟着我跑,然后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它们好像只是为了在追逐中,满足它们的什么怪异癖好。

六哥笑说,这样最好。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已经不再去想明天的事,我很累可是又不敢睡,毕竟没人能保证,沉睡过去后的我还能不能在明天醒来。

我总是莫名地感到绝望,就好像我们真的要永远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