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涉江小说)免费阅读

寒凉的晚风,吹拂着城东医馆外的柳枝,干枯的枝桠泛着暗涩的光泽,月色昏暗。

赵钦在街对面的食肆,已坐了许久。视线时不时扫过医馆门扉漏出的浅弱光线。

小小的医馆内,年老的医师借着昏黄灯光,伏案誊写药方。后堂的帘子被掀开,姣萤提着萤火灯,走了出来。

老医师放下笔,上前轻声同姣萤交谈着。

“伤…转好…无大碍...”寂静的寒夜中,依稀有模糊的对话声从医馆内传出。

不一会儿,医馆门内泛起一层浅浅的水蓝色光,光芒减弱,交谈声也随之消失。

赵钦盯着医馆的视线收回,他将杯中早已凉透的残酒一饮而尽,拿起手边的银枪。刚要走出食肆,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墨衣的人影,从医馆屋顶上缓缓落下,帷帽上的皂纱随着身法微微掀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和似笑非笑的嘴角。

武将握着枪,避让至食肆门后,借着微开的轩窗,看到那纤细身影快速推开门,闪进了医馆。

他步出食肆,走过长街,缓缓向医馆靠去。

医馆后堂,桌案上满是散落的药方,夹杂着零星的药材,屋中残留着些许血腥气。薄纱灯盏中,燃着明灭的烛火。

靠墙的榻上帷幔半掩,锦被中躺着的人,气息沉沉。眼睫如羽,唇色极浅,双靥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赫然是那日温候府一舞取人性命的清宵。

屋中寂静,烛火却像是被风吹动一般,突然晃动,榻上的舞姬一瞬间睁开了双眼,她偏过头,隔着帷幔看向榻前。

白皙的手指抚过发间,将锋利的簪子取下,手腕微晃,猛地刺向头边的帷幔。

帷幔后,一只白玉画轴横着递出,绢面泛着清光,不知用了何种坚韧之材,只一带一缠,就将刺至身前的簪子拨到了一旁。画轴斜斜的落在榻上人细弱的手腕上,一声清响,簪子掉在了地板上。

清宵顺势起身,借着烛火,看向了面前的不速之客。

“清宵姑娘,且慢动手。”面前人揭开了帷帽,露出青丝,她向塌边拂袖欲挥的舞姬:“在下上官婕,特来请姑娘相助。”

清宵将抚袖的手放下,看向面前的枢密使:“大人莫要拿妾身消遣,既已找到这里,杀了我便是。”一双美目中,尽是失落。

上官婕却向后退了两步,以此来表示请其“相助”的诚意。

舞姬疑惑的看向她,随即像明了什么一般。

“我与他虽相识于年少,可时移势易,现如今,却如陌路一般。”清宵落寞的笑了笑。

似乎忆起少时种种,清宵眼中有些恍惚之色。

“大人的请求,妾身确是无法担当。”舞姬复又看向枢密使。

上官婕却摇了摇头,她从袖袋中拿出一块铜质的物事,暗沉的色泽,正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伏虎,半面虎背之上刻了 “甲兵之符,右呈皇帝”八个小篆,另一面却是光滑如镜,像是一整只猛虎铸成后,被从中一剖两半。

“事在人为,姑娘若念及长城数万国民的性命,也请不要推辞。”枢密使将小小的铜牌托在掌中,递给清宵。

“这是调动彭州驻军的虎符,在下有要事在身,无暇兼顾,特请副使和清宵姑娘将此物送至花将军处。”枢密使看着舞姬的双眼,徐徐说着。

清宵垂目,看向上官婕手中的虎符,微微出神。

白皙的手指慢慢伸向枢密使掌中,快要碰到虎符时,上官婕却突然回头,朝着门的方向曼声说道:“此时回头,尤未晚。”

清宵闻言,停下了手上动作。

门帘被掀起,一身轻甲,手执银枪的武将,跨进了屋内。

清宵霍地站起,美目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无数情绪,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从何处说起。

上官婕回身,看向赵钦。

一身寒露的枢密副使先是看了一眼上官婕手中的虎符,眼光只在枢密使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便垂目不语。

一时间,屋内气氛如深林一般。

随着一声轻响,枢密使将手中的虎符放在了桌案上。她意味深长的看了舞姬一眼,向门外走去。

路过赵钦的身旁,微侧过身,像是释然般说着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的话:“明仕逸当初背叛自己的老师,如今也不会向一枚弃子守诺。我会向圣上禀报,副使已将逃脱的刺客击杀。不日启程,赶赴彭州。”

她看着武将笔直的站在屋内,烛火下,枪尖泛着锋利的光。

“男儿在世,当纵情恣意,不负家国,而非与心爱之人刀剑相向。”说道刀剑相向四字时,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一瞬的失神。

隔着帷帽皂纱,赵钦并未看清枢密使的神情,上官婕说完,步出了内堂。

门外前堂,医师像是熟睡般,趴在案上。枢密使抓起他的手臂,将昏睡的人带出了医馆。医馆外,街巷阴影处,几道人影间或跳上民宿屋瓦,转瞬间就不见了身影。

屋内烛火未剪,细小的灯花爆出轻微声响,赵钦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枪。

眨眼间,枪尖向着面前的身影刺去,清宵却不闪不避。枪尖擦着她的颈侧划过,风声带起乌发,随着微扬的发落下,一缕青丝飘落在枪身上。

赵钦收枪,拿起青丝,终于直视舞姬的目光:“你走吧,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

清宵看着他的动作,向前走了一步:“阿萤说的都是真的?”

“借传召花将军护送公主之行,半路阻拦中书令侍卫长,将发往长城的密函替换,月前运往长城的粮草,也是你伙同并州劫匪拦截的?”舞姬看向赵钦,武将盯着案上灯火,沉默不语。

“浮云哥哥,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舞姬的语气越发紧迫,像是面前的人有一字否认,她也会像年少时一样,相信他。

“是我做的又如何?”武将握紧了手中的枪。

清宵失望至极,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赵钦却不想等,像是怕再等下去便不忍离别。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少时,二人于陶公府中学艺,陶家本为前朝后裔,又于樊国国祚有功,百年前封公赐爵,领冀州邺城封地,虽不掌军政,却颇有名望。

三年前府中变故,两人只得相携来到皇城。

然而,他却没有像清宵一般,听从陶公的安排,前去风华楼。鬼使神差般的,想起了在陶府仅一面之缘的左相,听从他寥寥几句劝说的话,进入樊国这漩涡般的朝堂,在枢密院做了一枚棋子。

此时,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在遵从左相的制衡之道,还是做了违背自己内心之事。

在并州郊外同前来解粮草之危的白衣剑客相争,险象环生,此后种种,愈发让他动摇心中之念,或许,终究是自己见识浅薄…

念及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惶然,他复又看向面前的女子,说着违心的话:“风华阁赫赫有名的舞姬和琴师,这几年不也刺杀了无数官员?诱杀温候的网,怕是没有几人能够躲过吧?”

舞姬与琴师,却是风华阁中隐秘“利刃”,赵钦自进入枢密院,经走访查探,近两年城中污吏莫名“暴毙”,蛛丝马迹皆与清宵有关,终至温候一案,两人避无可避。

此时说了这般话语,不知是谴责对方所为,还是别有用意?或许,在他心底终究不愿见到少时心爱之人辗转于市井险地吧。

清宵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几年间,二人虽时有音讯,却不曾往来,当初熟悉的“浮云哥哥”,已经如此陌生。

她伤心,又不甘。

“浮云哥哥,我虽行刺杀之事,却从未想过要害你...”舞姬并未知晓赵钦心中所想,此时眼角已有泪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看着清宵泫然欲泣的神情,赵钦暗暗咬住了牙,想起年前左相谋划之局,此去彭州,怕是凶多吉少,上官婕之言,却又不敢尽信。

赵钦狠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开。

他却无法迈步。

清宵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他。

背后传来了舞姬小小的啜泣声,他想将清宵的手掰开。腰间的手却收紧了,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会消失。

“我们像少时一样,不好吗?我抱着必死之心刺杀温候,既已活了下来,便不想再与你分别…”啜泣声渐渐变大,清宵哽咽着,想起琴师的死,难过至极。

她将额头抵着赵钦的后背,边哭边说:“你曾说过,此生若不能像将军一般征战沙场,也要同我一起松海听雪,梅间望月,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赵钦听着清宵的话,眼眶微微红了,思绪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摇动的烛火映着窗上的身影,武将松开了手中的枪。

一街之隔的风华楼,顶层廊上的帷幔随着寒风缓缓飘动。一身蓝衫的姜夫人静立在栏前,看着隔街医馆,那方灯火渐渐变亮,盏茶时间便燃起了熊熊火焰。寂静的街道深处,依稀传来皇城卫“走水”的呼喊声。

她的掌中悬着一枚暗蓝色水滴,丝丝寒气逸散。面前栏台上,几盆云松错落摆放,松针之上结着薄薄的冰霜。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缁衣常服的右相,走到了她的身边。

“阿萤已看过,医师无碍。”张子衿看着姜夫人手中的术法:“那一路上,小姣已将阿萤交待的‘讯息’故意透露给她,算算时日,他们应快到并州了。”

张子衿望向隔街起火之处,想到那相携离开医馆的二人,担忧的看了看身边人的神情。

姜夫人却未看向他,持着手中术法,面上并无表情。

直到松针上的冰霜凝成了长短不一的冰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陶公当初所托,如今,也算不负了。”

暗蓝色水滴衬得手指几乎透明,被抛至半空散做薄雨,术法混了腕间纱罗碎玉清响,隐有海啸之音在半空回转。

术法渐弱,滴落于松针,散成了一朵朵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