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涉江小说)免费阅读

华灯初上,温候府外。

四盏石灯照着府门口的石狮子,来往的马车官轿在门外走走停停,大小礼品被收进府中,管家的神色越发得意起来。

一架青帷马车停在了门口,昏黄的灯火映出,从车中步下的年轻人颇为匆忙,连青天鹤舞的朝服都没有换掉。来往的下人拿着礼品疾步走过,官员差点被撞到,后退一步却踩到了积雪,脚下一划就要摔倒…

身后,一双手将将好扶住了他的手臂。

“黎大人,真难得,竟能在温候府邸碰到您。”一身轻甲的赵钦好笑的看着黎垣手忙脚乱的将礼物递给门口的下人。

自岚帝故去,右相便少理政事,近些年各州州令的揭帖,大多送到了这位右相门生的案前,中书令黎垣,字文轩,女帝即位初,得右相举荐至中书要职,面貌平平,除却鼻梁上时常佩着的琉璃镜片,走在街上便如寻常仕人一般。

“啊,赵副使,上官大人又生病了?”黎垣回头,看着赵钦孤身一人,那个“又”字被说的重了些,显然对枢密使找的借口颇为熟悉。

赵钦同黎垣走进温候府中,没有理会一旁清点礼品的管家。

“说起来,元正日之后,自我从彭州回来,常去的那家食肆一直未碰到幽廷呢,是黎大人又将侍卫长派去寻访案情了?”二人被府中的侍女引至正厅的宴席处,走动间不时避开正在跳胡笳舞的阗棱舞女,在离主座颇远的位置找了处坐席。

黎垣向厅中四处看了看,同赵钦随意说着话:“上月大朝会后,同陛下商议彭州战局,未免阗棱趁着花将军离开攻袭城关,拟定了长城军职事调令,近日驿站多为和亲的海音族一行做准备,以免延误战机,也只得让幽廷去送了。”

两人相邻而坐,主位的温候一身皇城司主的官服,英气倨傲的面上已有些许醉意,正同邻案的左相说着话,回身就看见了这方正在交谈的二人。

“赵副使!这宴席已开,二位才到我奉英府上…”他单手拄着酒案,向赵钦举了举杯,“难道不该自罚一杯吗?”

数年前,阗棱刺客潜入深宫,谋划已久的暗杀被皇城卫阻截,女帝从中择技艺高强者,命其执掌皇城司,加封温候,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天长日久,久护皇城宫苑安危之人,便亦同“牛鬼蛇神”之事脱不了干系。

温候挑衅般看了眼黎垣为难的神色,轻蔑的大笑着,手中的酒杯被他的动作晃出了些殷红的酒液,在本就暖和的正厅中竟有些蒸腾的热气,阗棱御酒久负盛名,杯酒醉人自是平常。

黎垣又开始为难了,温候分明是想让不胜酒力的自己当众出丑。

“黎大人想来是要保持清醒,晚间分析案情,这焱烨酒怕是不能尽饮,还是末将代为领罚吧”一道清越的女声突然响起。

说话的正是花暮染。

温候收起了笑,看了看左相旁边暗红甲胄的女将,刚要发作,只见左相借着桌案上酒壶的遮挡,看了自己一眼。

入仕十数年,已至中年的明相,久有积威,只一眼便让温候压下了不满。

奉英哼了一声,重重的将酒杯放到了案上,没有理会花暮染举杯向自己致意后又豪爽的一饮而尽。

赵钦感受着紧张的气氛,将一直带着的檀木盒子拿出:“上官大人为侯爷的生辰,特意准备了贺礼”他将礼盒递给身边的侍女,随即端起了面前桌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算是给温候圆了场。

檀木盒子被奉英随意掀开,只见里面是一件上好丝绢制成的卷轴,他挥手停了席间歌舞,示意侍女将卷轴展开。

赫然是一幅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知用了何种名贵的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雪松般的香气。

随意向嘴中扔了颗葡萄,奉英边嚼边含混不清的说着:“本候可不像陛下,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那个黄毛丫头的身手什么时候若能像她的书法一样…”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周围的宾客,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着,管家匆忙进来,附耳说了什么。

温候听罢,颇为诧异的看了眼左相。

明仕逸微微笑了笑,看了眼侍女拿着卷轴退下的身影,闲闲的向奉英解释:“风华楼隐风华色,娉婷美人舞弦歌。市井传言,这风华楼能成为皇城各色商贾、名人雅士的聚集地,除了楼内的藏品和讯息,自然也因这楼中舞姬的倾城舞姿了。”边调侃着奉英,边看了眼管家焦急的神色。

“这皇城中早就传遍了,温候为了风华楼的清宵姑娘,连续月余,一掷千金。偏生自己的生辰宴,却又不好意思去请了?明某怎能不帮上一帮?”说罢看着奉英赧然的神色,颇为好笑的示意管家将人带进府中。

堂下坐席间,赵钦的神色极其难看,暗沉的眉目似心事重重般。

彩色羽衣的舞姬,缓缓步入正厅。她身后,一位紫衣琴师席地而坐,将一把旧琴置于膝上。

琴弦被清瘦干净的手指微微拨动,清淡的曲调在正厅中响起。厅中推杯交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舞姬缓缓抬袖,腰身一转,袖摆的玉蝶折射出温润的光,那一瞬间像是无数彩蝶在她的鬓间和周身飞舞。

温候看着堂下清宵起舞的身影,露出痴迷的神色,却没有看到坐席间的赵钦,已微微偏过身体,像是怕看见什么人,亦或者,他是怕被什么人看到。

席间不知是哪位官员,看到了如此绝妙之舞,大声拍手叫好,又被周围官员不满的眼神压了下去。

舞姬在弯腰抬袖的瞬间,回眸看向奉英,眼中清澈明亮,似有星月。红唇微弯,衣摆随着回旋,浮过堂中的玉石地面,纤腰花面,翩翩若鸾舞。

温候端着酒杯的手,迟迟未有动作,眼神迷离的看着起舞的身影。

琴音渐渐急促,舞姬踏着优美的舞步,步步生莲,已从厅中舞到了距主人席位三步之遥。

又一次挥袖,温候已能隐约闻到舞姬发间的清香。然而,眼角却见到了一粒小小的,散发着微弱光彩的东西。

一只玉蝶,不知是因为清宵急切的舞步,还是本就脆弱的衣线,从袖摆间飞向奉英。

奉英待要躲开,只是多看了眼前的舞姬一眼,转身发现,身侧竟又多出了几只彩蝶。

厅堂门口的琴师,右手在琴弦间使力一拨,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一声穿石裂金的琴音,厅中的官员纷纷捂住耳朵,大声喊叫了起来。

坐席间的花暮染反应极快,猛地抽出袖间从暮双剑,脚步一闪,挡在了舞姬与温候之间。

她正要挥剑将清宵逼退,剑刚抬起,眼前的舞姬脚下微微错步,身形微闪,竟在一瞬间绕过了花暮染的攻击。

彩色羽衣的衣摆被高妙的舞技扬起,无数只术法玉蝶似真似幻,被舞姬甩至温候的身周。

玉蝶速度极快,裹挟着寒水术法气息,几乎是眨眼间就穿透了温候身上的甲胄,骤然响彻一阵术法炸裂、刺穿血肉的声音。

温候身上的轻甲,已被染成了红色。这时他才像反应过来似的,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弱质纤纤的舞姬。

琴师的琴音被特殊的术法放大了无数倍,厅中跑嚷推挤,哀嚎声中,一片狼藉。

“左相危险!”花暮染千钧一发,将左相从蝶影暗术中拉至身后。

舞姬还在起舞,舞步优美又危险。

温候终于开始躲避,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取自己的武器。

望向桌案侧后方的桁架,那上面有陪他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兵刃…

可他拿不到了,迈步的一瞬,身形窒涩,体内气息翻涌,胸口疼痛欲裂。他扭头看向桌案上的酒杯,微微张口,似要说什么。

下一瞬,温候眼前被彩色羽衣的衣袖遮住了,彩光潋滟,他只觉得喉间一凉,最后映入眼睑的,是舞姬冰冷的眼神。

“来人啊!!抓刺客!侯爷!”管家闻声跑进正厅,正看到温候遇刺倒地的身影。

舞姬挥袖回身,看到了堂下的枢密副使,二人遥遥相望。

清宵眼中无数情绪闪过,惊讶又喜悦,“浮云哥哥…”她轻声念着少时的称谓,想要像以前那样同赵钦说句话,可年轻的武将却举起手边的银枪,似未看到她喜悦的神色般,刺了过来。

她轻快的跳起,躲过赵钦的枪影,脚尖点在厅中乱跑的人群身上,半空中难过的看向赵钦。

府中皇城卫的兵器碰撞声,已经离正厅很近了。黎垣借着身边其他官员的遮掩,慢慢退到厅边角落,被琴音震的头昏脑涨。

花暮染运起玄力,将“从”剑扔出,出手时,却瞬间想起了姣萤的话,“温候府中,多加小心”,那“小心”二字,被姣萤极认真的说着,她叹了口气,袖剑挥出时,“暮色”剑气偏了一偏。

女将军的剑,满附玄力,斜飞着削向半空中离开的身影,将清宵的后背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瞬间染满了彩衣。

舞姬的身影,如一只被风雪打落的蝴蝶般,悠悠的落下。

一边的赵钦,飞速跑了两步,踩在桌沿腾空跃起。

他举起手中的枪,枪身有着蜿蜒的闪电,伴着枪尖一记雷鸣般的炸响。

雷霆万钧的枪击,眼看便要落在清宵的身上。

一阵紫色的光晕,在清宵周身亮起,一声琴音激响,术法结成的音阵升腾而起,水纹流转,将赵钦的一击卸到了一旁,音阵破碎。

紫衣琴师挡在了清宵身前,身后舞姬面如白纸,委顿在地。

“不要管我,快走!”清宵咳着血,隔着琴师背影,望向执枪的武将。

赵钦却没有看向她,借着攻势,将未止的枪击猛挥,刹那间一片暗色枪影冲着琴师交织过来。

琴师没有退,右手五指拉动琴弦,术法挥出,想勉强抵挡,然灵力低微,音阵渐成时便被几道枪影击碎,终究疲于应对枪击,一道枪影,正中心口。

“住手!浮…”清宵大声喊着,然而紫衣琴师挣扎着,将流满鲜血的手递给她,手中正是一枚小小的金丝玉萤,萤玉发饰上闪着微弱的蓝光。

琴师手中的术印将好完成,只一瞬,蓝光大盛,在清宵身下出现了圆形的法阵,水纹繁复蒸腾,伴着点点如流萤般的浅光。蓝光隐过,舞姬和琴师俱已消失在原地。赵钦见状,扭头冲左相施礼,匆忙说了句擒拿刺客,冲出了温候府。

花暮染见状,亦趁乱溜出了府,却没看见一片混乱中,自府外跑进的粉衣少女,那少女散发佩羽,赫然是朝君公主的侍女长。

左相看着面前海音族的少女,她的腰间别着一把冰绡燕扇,粉色的衣袖被手臂上伤口的血液染红。

“姣霜姑娘方才说,公主被劫走了?太子疑似中毒?”温候府中已被皇城卫围住,眼前的少女神色慌张,一路跑来,发饰凌乱,急促的呼吸着。

“上官大人接到讯息,已命枢密院严守行宫,护卫太子。她此时已赶往宫中。请司主…”她看了眼主座边温候的尸体,立刻改口:“请大人下令,尽快关闭城门!”粉衣少女捂着颤抖的手臂,大大的眼睛看向左相。

左相将随身令牌取出,旁边皇城卫队长接过,立刻跑出府门外传令。

左相左右张望,正见到靠在角落的中书令:“黎大人,事不宜迟,本相即刻进宫,温候遇刺一事,有劳中书令尽快查明!”

温候府中灯火通明,一夜未熄。

天光大亮,城外十里。

冰湖旁的水榭中,一身白金衣饰的公主,眼睫微动,日光照在发间的凤凰步摇上,金光闪烁,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白衣剑客话音闲适,斜坐在水榭旁的凉亭中,借着镂空藻井落下的浅薄日光,把玩手中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