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中，一个头缠白布的新娘走进了村子。

“汪汪汪汪——！”

她悄无声息的开门进了时家，可还是把院里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惊醒了。此刻那狗正对着她狂吠，龇牙咧嘴。

想来狗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可能是真的。

她冷笑了两声。

屋里的时朝被吵醒，提了一根蜡烛出来，麻布的破衣服上满是补丁，揉了揉眼睛不耐烦的冲老狗低吼了一声：“吵什么吵！见鬼了？！”

待目光挪到了她身上，竟是一泡尿湿了裤裆。时朝面如土色、哭爹喊娘，吓得扔了蜡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顾着往后爬。

月光如银，煞白的洒在她身上，一身泥土，一头血污，手拎凤冠，一身赤红色的嫁衣。一双恨意满满的眼直勾勾盯着时朝，一步步缓慢逼近，怕是九幽地狱的厉鬼也不过如此。

“爹……女儿回来了。”

时朝摸起一根木棒，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口中语无伦次。

“你别过来！我也不想的！别过来！要寻仇你找宋家人去！”

她轻易踢飞了木棒，本欲再狠狠踩下的一脚却停在了空中。

这时朝再可恨，却还是时盼阳的生父。即便怀有莫大的仇恨，以子弑父，也是十恶重罪。

何况，慢刀子杀人才疼，不是吗？

于是她顶着眩晕感，蹲在了时朝面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抬手把他扶了起来。

“爹，我是盼阳，我真的回来了。”

看到她能触碰到自己，时朝算是信了两分，惊魂未定的摸了摸她的脸。

还是热乎的，似乎真是活的。

“你……当真是盼阳？！”

“是。”

院里的人声和狗叫不断，终于把荣老太吵醒了，趿拉着一双布鞋，裹一裹破袄，推开门就瞅见了时盼阳的脸。

“真人菩萨哎！闹鬼啦——！”

俩眼一翻，荣老太就昏了过去，还好时盼阳的生母周氏跟在后面，勉强托住了她。

时朝照着自己的腰就掐了一把，疼。又一看，她的脚旁有影，算是终于笃定了她是人非鬼。

既然不是鬼，那还有什么可怕的。时朝当即就换了另一张嘴脸，抬手一个耳光就打在了她脸上。

“你个丧门星！你回来作甚！把全家都克死你就高兴了？！滚！有多远滚多远！我时家没你这么个女儿！”

夜色正浓，时朝这一吼，引得村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额角本就有伤，现下更觉头昏。可她也不恼，只把凤冠往时朝眼前一抬。虽沾了血污，但丝毫不掩流光溢彩，玉珠宝石熠熠生辉，金花点翠万般夺目。

时朝看了，眼睛都直了，一把夺在怀里，像是生怕她再抢走。

她看他这张嘴脸，暗觉不屑，面上却淡然一笑。

“您且收了此物，女儿回来的事情不宜张扬。若是张扬出去，宋家定会认为是父亲使诈。到时候怕是会对您不利。”

时朝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只草草点了点头，捧着她的凤冠垂涎三尺的回了屋。

时盼阳却是连屋都进不得，她一直住在柴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能活着就算是时家对她的恩典了。

她累极了，身上不受控制的打着摆子，一步一蹭的走到了柴房。

但眼下她也不敢睡，先在柴房角落里的土地上挖了一个洞，把自棺材里顺手牵羊的陪葬品偷偷埋了进去。

之后又抱了几捧干草，就算被子，往里一钻就打算休息。可柴房的破木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个人轻手轻脚的钻了进来。

来人身形瘦弱，但却挺着个大肚子，是她母亲周氏。

周氏左顾右盼一阵之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麻布帕子裹严实的粗饼子。

“盼儿……饿了吧……来，吃了吧，肚子里有粮，也好睡。”

周氏在怀孕前，在时家的地位连狗都不如。

这回把时盼阳卖的二十两银子，时朝去割了一斤肉，回来煮熟了，切得薄薄的，也只给了她三五片和两个粗饼子。剩下全部就着二两黄酒，进了荣老太和他自己的肚。

做母亲的人，哪有不记挂孩儿的道理。她当时莫名的偷偷藏起了一块粗饼，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却是知道了。

时盼阳掰开那饼子一看，里面竟还夹了两片肉。当即鼻子发酸，险些哭出声来。她望着这个懦弱又艰难的周氏，即便身在夹缝中也还偷偷惦记着她。

她哽咽着，手里捧着粗饼子，只狼吞虎咽一般连带眼泪一同吞进了肚子。

周氏也红了眼眶，摸着她头上的伤，低声啜泣。

“盼儿……娘对不起你……你一定……疼得紧吧？”

她一把抱住了周氏，眼里含泪，却满面笑容。

“娘，莫担心，不疼了，快回去睡吧，不然爹和奶要起疑了。”

周氏用袖口擦着泪，点了点头。

“你也快歇了，娘明日给你拿一床铺盖来，是你爹盖烂了不要的，我偷藏了，他不知，你放心用。现下天还凉，女儿家，冻坏了可了不得……”

说完，一步一回头的就退出了柴房。

时盼阳透过缝隙看得明白，她站在门口好一阵酸楚，擦了半天泪才走。

真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

可叹周氏回到厢房，依旧辗转反侧的时候，时朝和荣老太还在正屋里，点着蜡烛盘算那凤冠上有多少颗珠玉、多少两黄金。

任凭亲生女儿的血把双手染了个通红，脸上却是溢于言表的喜庆。

骨肉至亲？

当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