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

一根枪弩射出，在空中划出的弯曲轨迹。

杜岳的目光追着枪弩，看着它像顽童手中的大头针，刺向地面蚂蚁般的敌军。

枪弩扎在城下一个扛着麻袋奔跑的百姓身上，将那人毫无阻力地钉在泥土里。

杜岳皱了皱眉头。

他的目标不是那个填埋护城河的倒霉百姓，而是他身后大约七八十步的一人。那人骑在马背上、不断挥动手中的弯刀，大声呼喝。

那人头顶留着三组头发，其他地方都剃得油光发亮，那是只有蒙古人才剃的“三搭头”。

三组头发中间的头皮，在中午的阳光下，十分惹眼，如黑夜的启明星，指引着杜岳，让他觉得那是个有价值的射杀对象。

绞盘咯吱吱摇动，嗡嗡颤动不止的弩弦再次被拉直，枪弩进入箭槽。

矛头大小的箭镞凶狠地盯着城下的三搭头，等待杜岳再次将自己发射出去，将目标射个稀巴烂。

然而，杜岳却没有再次扣动机括，而是跑到车弩前，盯着望山看了看，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相对完整的砖头，竖立放在车弩的弩床上。

放稳砖头后，杜岳用指甲在砖面上画了一道道间距相等的平行线，转头让徐道隆去找一些厚薄不一的东西。

徐道隆很快找到了一些砖头和盔甲碎片。

胡璘蹲下身体，用肩膀吃力地顶起车弩前端，让弩床和射臂之间的夹角，与砖面上的第一条线齐平。

然后，叫徐道隆在弩头下方垫个东西，稳定好车弩的斜度。

车弩用的是上好的木料，沉重如铁。

杜岳抬起车弩时，脸色涨红，双腿颤抖如筛糠。好在徐道隆动作灵敏，以极快的速度在弩头下方垫了两块青砖。

放下车弩后，杜岳一屁股坐在城垛下，背靠着女墙，歇了好一会，双腿痉挛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回到射手位，无视徐道隆不解的眼神，确定了望山没有偏离垂直距离后，杜岳指压机括，对着天空的一朵肥厚的白云，将枪弩发射了出去。

望山对齐砖面上的第一道线，大约是45°仰角，这是车弩能够抛射的最远距离。

杜岳不知道这具车弩射箭的初速度是多少，也不知道枪弩最大仰角射出，可以到达的最远的距离。

他在砖面上的不同线条，是用来记录不同仰角和枪弩落点之间的关系。

这种做法，可以大致掌握枪弩抛射的轨迹，如同后世火炮的弹道，虽然无法做到精确射击。不过，比凭着直觉射击，更加可控，更有准头。

徐道隆不明白杜岳在做什么，只是好奇地配合对方的要求。

他看得出这个身穿步人甲的青年，不是他自己所说的“芝麻官”。这一点，从之前对方被一箭射中后，房都头紧张的几近扭曲的脸上可以看出。

蓬的一声，弩弦怒吼着，用力回弹，枪弩急不可待地冲出箭槽，隐没在蓝蓝的天空。

这根枪弩蓄势已久，射的很远，落在那骑马的蒙古将领身后三百步的一个土堆上，射穿了一辆无人看管的辎重马车。

杜岳离开射手位，观察了一下战果后，捡起地上一个碎石子，在砖面第一道线旁写了一个蝌蚪大小的数字。

然后，再次用尽吃奶的力气，用肩膀扛起车弩前端，将弩头轻轻向下移了移，等徐道隆垫好弩头的倾斜度，让望山和第二条线齐平。

再次休息后，再次回到射手位置，杜岳将枪弩从高高撅起的箭槽发射了出去。

第二根枪弩稍稍近了五十多步，落在那蒙古将领后方两百多步的空地上。

杜岳再次离开岗位，走到垛口那块青砖前，在第二条线旁写下了一个数字。然后将望山调整到和第三条线平行。

第三根枪弩射在蒙古将领后方约两百步的距离。射中了一个正举鞭抽打百姓的汉军士兵。

第四根枪弩射在蒙古将领后方一百五十多步的距离。射在空地上。

第五根枪弩射在蒙古将领后方一百多步的距离。射穿了一辆盾车，盾车当即停止不动，后面的人应该被射中了。

第六根枪弩射在蒙古将领后方五十多步的距离。又落在空地上。

第七根枪弩上弦时，杜岳发现那个蒙古将领策马好像横向移动了几步，只好盯着对方，如同一名狙击手一般，等着对方回到之前站立的位置。

那个位置和望山处于同一条垂直线上，他预感到车弩的射角降到第七条线时，应该能射中那个鞑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徐道隆见杜岳死死盯着下方，不扣动机括，心中奇怪，顺着杜岳的目光向下方看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枪弩发出一声尖啸，飞了出去。

枪弩在半空中露出身形，只是三息，徐道隆就看见城下远处一个骑马的蒙古将领和身下坐，同时摔倒在地。

一根枪弩将一人一马串在一起，钉在地面。

那匹马痛苦地嘶鸣着。那个蒙古人绝望地哀嚎着。一人一马，如同被钢针扎在地上的两只苍蝇，胡乱踢踏着四蹄，挥舞着手臂，身体却无法动弹。

杜岳的这一箭从那蒙古人的大腿斜刺而下，贯穿了马背。

看到这一幕，徐道隆惊得目瞪口呆。

在蒙古军阵中，能够在战场上骑马指挥的最低也是百户长。胡璘居然在如此远的距离，用车弩将对方干掉了。

此时回想起胡璘之前的所作所为，徐道隆才明白对方在计算着什么。

他跟随父亲学习，学习的不光是经史子集，还有算学、律学和武学等杂学。

在乱世中，杂学比经书更容易找到饭碗，再不济也能帮富户乡绅做做账目。所以，不是一个书呆子的徐道隆，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砖面上平行线的作用。

徐道隆编入厢军后，因头脑聪慧，有文化，悟性高，成为一名车弩射手。

可是，那些同行老兵教授他使用车弩时，从未说过车弩可以精确射杀目标。

而且，他在观摩那些前辈使用车弩时，也没看到他们在射弩时有着明确的目标。

被枪弩贯穿，在这个时代必死无疑。凭借着青砖上的指甲痕，和前后多次枪弩落点的对比，能够射中目标，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射中目标后，杜岳回到女墙，在那块砖面上，继续写下一个数字后，却没有继续调整车弩的斜度，而是跌坐在地，靠墙休息。

连续扛七次车弩，让他精疲力竭。

能射中那个鞑子将领，运气成分更多。对方骑在马上，目标也比寻常人大。

休息了一会，杜岳起身，继续按照砖面上的线条，调整射击角度，寻找有价值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