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描着金边的酒盏，静静放在桌子上，总觉得和周遭熙攘的环境格格不入。

耳边声音嘈杂，这种应酬的事本不该带上我，不知为何，芒种长老非要拖我下水。

我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酒盏，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了身旁的女子。

我听见她娇娇柔柔的唤步穹川“公子”，一杯又一杯的酒，哄他喝下，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身上。

我收回目光，将酒盏放在了嘴边。

酒味很冲，嗜酒之人或许能闻出它的醇美，可我只觉得刺鼻。

正要喝下，手中的酒盏却被人夺了去。

我转头，看见步穹川手里拿着酒盏，看着我。

“宗主？”我疑惑的叫了他一声。

他抬手，仰头，将我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盏推回我面前，道：“小孩子，不能喝酒。”

如今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就过了及笄之龄，若不是早年进了觉明宗，大概已经有孩子了。

也只有宗主总把我当小孩子。

我撇撇嘴，强调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步穹川了然的点点头：“小孩子。”

随后便转过了头，不再说话。

我又坐了会儿，可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实在磨人，我便站起身，俯身在步穹川耳边小声说：“宗主，我出去透透气。”

步穹川扭过头，鼻尖堪堪擦过我的脸颊。

说话间，鼻尖传来的是步穹川身上一贯的清冷的香气，如今掺了一点酒香，反而多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突然红了脸，赶忙直起身。

步穹川见我这个样子，有一瞬间的疑惑，随后便是一脸的了然，点点头：“去吧，别走远，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坐在步穹川身边的芒种长老，挑了挑眉：“宗主今日话倒是多。”

步穹川目光扫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说话了。

我无心理会芒种长老，自顾自的出去了。

步穹川嘱咐我不要走远，我也就只在二楼围栏那里稍站站，看一看一楼人来人往罢了。

果然都是美人啊。

我瞧着一楼的几个公子，想道。

突然一抹墨色的身影闯入了我的眼。

那人穿着墨色的衣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竹纹。

我记得，那是他最喜欢的图案。

他长发如瀑，挽了一根素银簪子。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凭着本能，跨过栏杆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在那人身后，抓住他的胳膊，猛的一拽。

那人惊呼一声，被迫转身。

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我愣住。

那人先缓过神来：“姑……姑娘可是有事？”脸上已经换上了无可挑剔的笑容。

我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抱歉，我认错人了。”

说完，转身欲走，迎面却撞上了楼里的妈妈。

“姑娘可是二楼的客人？”妈妈打量了我几眼，笑着问。

我点头，妈妈笑的更欢快了：“姑娘可是喜欢墨公子这一款啊？走走走，妈妈再给您介绍一个。”

我被她拉着走，本来是可以轻易脱身的，可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任由妈妈拉着走，一路上都在听她讲，她的头牌——明公子，气质如何出众，才学如何好。

妈妈引我到了雅间，叫我稍等片刻。

鬼使神差的，我没有拒绝。

后来我想，这就是缘分，上天都不忍心让我们就此错过。

不一会儿，妈妈就领着人来了。

明公子跟在妈妈身后，微微低着头，又被妈妈挡住了大半，可即使是这样，我藏在身侧袖袍下的手，依旧紧张的攥起来，指甲扣的肉生疼。

尽管看不清，可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不同于看到墨公子那样的熟悉，这种熟悉，是我夜思梦想，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我光看见妈妈的嘴一张一合，可不知怎么的，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呆呆的望着明公子，摸索着从腰间解下荷包，递给妈妈，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出去吧。”

楼里的妈妈都是人精，拿着钱高兴的走了，还不忘帮我关上门。

我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抬头。

他看见了我，他愣住。

我也呆呆的望着他。

是他，只是比以前瘦了，比以前爱笑了，他的头发还是同以前一样，如墨如瀑，令我这个女子都嫉妒。

我常说，他这么好的头发，合该散下来。

可他总说君子应当衣冠整洁。尽数挽在头顶，插上一根白玉簪。

如今却是散下来了，只松松垮垮的挽了一部分，还是一根白玉簪。

只是发型的改变，可我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和他在同一个房间，只有三步的距离，可我坐在椅子上，突然就觉得站不起来。

明公子突然低头，转身欲走。

不可以，不可以走。

本能比我的大脑更快反应过来，刚刚还觉得沉重的身体，此时却非常灵敏。

我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指尖泛着病态的白。

“别走。”

我说，近乎哀求，牙齿都在打颤，我的声音也是。

我能感受到他似乎想抽走自己的手，只是终究不敌我。

这时，我才无比庆幸来了觉明宗学武。

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来，无奈的说道：“你弄疼我了。”

他脸上带着笑，可我总觉得看不真切，像有一层水雾一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慌忙松手，胡乱的抹了一把眼睛，又慌忙抓住他的衣袖。

“别走。”

我说。

他淡淡的笑：“姑娘既然给了银子，奴又怎么会走呢？”

我突然放开了他的袖子。

“你……奴？”我有些语无伦次。

他轻轻的抚平被我抓皱了的衣袖，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容：“是啊，不然呢？”

“池上暝，你……”

我还没有说完，被他强硬的打断：“姑娘在叫谁的名字？为何和奴在一起时，还要想着别人？”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慌乱与不甘，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站在我面前，俯身，双手扶在扶手上，将我围住，他又凑近了一些，一手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

我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也能感受他呼吸的热气。

这一刻，我没出息的脸红了。

他笑着说：“姑娘喜欢奴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很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喜欢……”

他笑了，笑的那样好看：“那让奴伺候姑娘好吗？”

他伸手，碰到了我的衣襟。

终于，泪水决堤。

我挥手打在了他的脸上，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领口，侧过头，不去看他。

却看到他的手，紧紧的扣住了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我实在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听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笑道：“是奴伺候不好姑娘，这便退下了。”

池上暝直起身，手伸在我的面前，似乎是想替我擦去眼泪，可终究没有碰到我的脸。

他转身走了，没有犹豫。

“这就是你在这里学到的吗？”我突然开口。

池上暝停住脚步，没有转头，但还是回答了我：“是啊，毕竟，我也是要吃饭的。”

这次他没有用“奴”来称呼自己。

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是池上暝，是丞相府嫡子，是我的心上人，我的意难平，虽然他今日的举动和我印象里的他千差万别，可我知道他还是他，那个让我心动的翩翩公子。

我追了出去，却不想，他就在门口，背对着我。

而他的面前，是步穹川。

池上暝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我想，他是知道我追过来了。

可他始终没有回头。

倒是步穹川先开了口：“池公子。”

他低下头，侧过了身子：“阁下认错人了。”说完便侧身走了。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

“该回去了。”步穹川说。

我点点头，沉默的跟着他。

“可以替他赎身吗？带他回觉明宗，我以后会好好完成悬赏令。”我没头没脑的问。

步穹川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说了一个字：“好。”

“但现在，我们该回去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听话的点头，跟着他走。

我知道，步穹川不会骗我。

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可现在外面却下了一场大雨。

我上了马车，看着外面大雨倾盆，喃喃道：“好冷啊。”

步穹川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眉毛不被他自己察觉的皱到了一起。

回去的夜里，我突然发了高烧，浑浑噩噩的。

步穹川像是很着急，把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问芒种长老怎么会这样。

发烧而已，大惊小怪。

我很想告诉他我没事，可我没力气，我很难受。

我微微睁眼，看他，想着：不愧是我们觉明宗的宗主啊，他真好看啊，连下颌线都这样好看。

我最喜欢的就是他清冷的眉眼，只是现在并不清冷了，他的眼底染上了焦急。

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视线逐渐模糊，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张脸，慢慢的好像和步穹川重合了。

我哑着嗓子问他：“宗主，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我没等到他的回答，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我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那一年，那一天，池上暝拿着一壶酒，和我坐在湖边，对我说：“你可真是个小倒霉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