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狩夜司的大家伙儿都觉着，司主是打算在狩夜司内部，独立于鹰蟒两系之外，另设一系。

这个少年，应就是新一系的第一人，地位等同于鹰系的鹰，蟒系的蟒。

后来大家才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三年前被司主带走，三年后又带回的少年，没有搭建自己的班底，没有过问太多司内的事，甚至没有披氅穿袍。

就这么在狩夜司里，摸鱼躺了三个月。

呐，要是在狩夜司驻地看到一个少年躺在屋顶晒太阳，不用问了，就是陆藏。

他只是穿着和狩夜司底层的黑底羽纹和黑底鳞纹一般的束口纹绣短打服。除了衣服纹理不大一样，看起来和狩夜司最低级别的“服级”，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感觉就好像，司主交代人给陆藏办完入司手续，发了身不一样的衣服之后，就忘记了这个人似的。

整个狩夜司上下都做好了迎接新一轮司内势力洗牌的准备，准备好了一个新的大人物出现。

但是等了半天，除了狩夜司食舍多了一个到饭点就会出现的闲人之外，好像别的没有任何区别。

鹰系蟒系的头头，没有露面与之接触过，下面的“袍级”那些“穿袍的大人”，更不会和陆藏过多接触。想接触他？你想改换门庭？你家老大还没死呢喂！

狩夜司里混入了一个很能干饭的闲人，成天不是在狩夜司屋顶晒太阳，就是在食舍干饭，甚至都看不太到这人出门。

目前在狩夜司内，除了带自己回到帝京之后就消失不见，跟坐月子似的闭关养伤的司主，就属食舍做饭的大爷和陆藏最熟络。

而就在大家以为这个闲人是在憋着什么大计，打算先放松大家的警惕，徐徐图之的时候。

陆藏终于干出了一些荒唐的事儿。

不是在司内，而是在司外。

花大价钱入了天江畔的勾栏，却因为屁话太多被赶了出来。“事儿妈不要出来玩”，这句话至今是狩夜司内，茶余饭后的谈资。

跑进帮派的领地，把正在如厕的头目一脚踹下坑里，让人家三天三夜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味道。

某几天跟扑浪人抢活儿干，把带兵器出门的人全部敲晕了扔到扑浪人。

这其中就包括了很多朱紫贵人的家仆门房。

荒唐事儿没少干，离谱的事儿也不少。

人家帮派好端端的，头目聚着吃个饭，他给全绑了送去扑浪人。

窑姐接个客，他把劝从良的告示每个屋往人床头贴了一张。

地下的赌坊，赌庄的钱款也全都打包了，长了脚似的跑到了扑浪人。

当然，当街逞凶的纨绔也没少戏弄。

在这其中，受伤最深的就是扑浪人。

都是近期干的事儿，也正是陆藏把帝京黑白两道整的鸡飞狗跳的，扑浪人发火了。

平民老百姓不知道发生的这些荒唐事儿是指向谁，扑浪人还不知道吗？

乌泱泱一众扑浪人在自家堂口聚集，放出消息让陆藏在狩夜司等着，有种别跑。

这事儿在百姓无从得知，但在这种特殊机构的圈子里闹得很大。

就在大家以为陆藏要遭殃，狩夜司司主该出手平息事端的时候。

扑浪人突然的默不作声了。

这就相当于你吃着饭，突然隔壁邻居往你家里扔了把火，你正要抄家伙出门右转算账的时候，一开门，你决定坐回去吃饭。

狩夜司的人只知道陆藏那天下午都在屋顶上晒太阳，中途去解了个手，又接着晒。

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特殊机构之间总是互相提防，查来查去的打算在朝堂上打报告。

最后，还是有人从闭口不言的扑浪人们当中，套出了一些消息。

那天下午就在扑浪人聚集在驻地，打算上狩夜司驻地找陆藏要个说法的时候，突然之间整个堂口平地起大风，紧接着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一众扑浪人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还看到一张大字帖落在地上：“风停再雨歇，浪平方来人。”

十个字。

已经说明白了动机。

无关立场，这是私怨。

这就是陆藏近期回到帝京不久做出的荒唐事儿中，做的最大的一件。

扑浪人，是帝国的扑浪人。

负责治安维稳，一直在和帝京见不得光的那一面打交道。

道上的消息，扑浪人一定比六扇门更快。

区别于那白得不能再白的六扇门，黑白之间自有规则与游离的灰色，这是不可避免的。

扑浪人，是黑色里的灰色，道上的六扇门。

但陆藏这一举，拂了整个扑浪人的面子。

所以如今陆藏上街，总是会有扑浪人盯着。

近几天陆藏不怎么搞事了，扑浪人也算消停了一会儿。

但其名声，也算是传开了。

至于扑浪人为什么没有接着找陆藏的麻烦？

很简单，扑浪人概言之就是出来混的官差。

出来混讲究的是一横一竖，强的站着，输的躺下。

一众扑浪人聚在一起想上门找场子，这样能够颠覆整个帝京黑道的一众人，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倒了。都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还上门？

总不能往上报吧？找更高级别的人物来找场子？扑浪人虽然在道上人眼里是无赖，但还是要脸面的。

世人总是将这三家并列讨论，抄家灭族狩夜司，代天观世天眼观，官身匪徒扑浪人。真往上报，跟小孩子似的，会被同行的狩夜司和天眼观笑话一整年的。

在陆藏搞的这一系列事情中，司主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找过陆藏，仿佛就任由他自己做主。

陆藏的搞事能力，司主在过去三年里是深有体会，极其浮夸的搞事作风，和他那晒太阳的咸鱼的本性极为不符。

但后来司主也慢慢的有所了解，这次回到帝京之后也就没有过问。

“离谱，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但是我总不能到处喊着针对扑浪人这事，是为我爹报仇吧？我爹还在不在世我不知道，他大概是死了，但我不信，我不听，我不认。他一直在我心里活着。”

“是浮夸的为了博取关注。安安稳稳？当然不行？我一定要这世上有一束光，是为我打的，有人为我而来，有目光追随我。这对我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我讨厌这世界的绝大部分，但有一小部分留住我。”

“从小我就被我家老爹教导，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名声不显，碌碌无为的过一世。要黑白分明，要名声大噪，要明辨忠奸，要恪守正义。”

“这不是固执的执念，也不是完成遗愿，这是我的教育，塑造了我这个人的东西。我从小从我老爹身上接受到的教育，不允许我同流合污，不允许我平平无奇。”

“这样，世间走一遭，堂堂正正，不偷不抢，不卑不亢，无憾无愧，才算是值得。”

“我听过过刚易折，也知晓八面玲珑的好，是人是鬼那都不是我。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可我偏要大路朝天各自坎坷。笑我不合时宜，不明哲保身，那你便大步迈前阳光大道，别念念不忘我这羊肠小路。”

扑浪人的这件事，虽说是私怨，但陆藏其实不生气。

他只是在无理的发泄。

三年前一个自西界来的少年，在那个瓢泼大雨落下的夜里，哭喊嚎叫的时候，他们没有出现。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因为黑道，失去了父亲的少年，在那个雨夜里没有等到恩人，所以也就有一口气，瘪了三年。

这一口气，叫做愤怒，也叫做“我想和你们要一个说法”。

这便是陆藏和扑浪人的私怨，一场迟到了三年的发泄。这是一场迟到的发泄，所以不生气。

实际上，陆藏的所作所为，不是扰乱了扑浪人的工作这么简单。

扑浪人是带着官性的职位，是官。但打交道的永远是市井小民和黑灰道上的人。

黑白之间自有规则，扑浪人是游离在边缘的灰色官人，所做的也正是维持这种黑白之间的平衡。

一开始，对于陆藏针对帝京道上这些帮派的事情，扑浪人也不是真的有多在乎自己的职权被越庖代俎。

而是天天和黑道的人打交道，黑道的人不干了：这个搞事精是想掀了咱们的桌子，不让咱们坐下来好好聊，你看着办吧！

入了扑浪人的匪，要放；莫名送到扑浪人的赃款，要还。

他们是官差，直接全部扣下当然能够解决很多事情，但只会造成更大的动乱。

掀了桌子，对扑浪人，对黑道，对帝京，都没有好处。

所以扑浪人也只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把桌子压下来。

最后大家又坐到一张谈判桌上，黑道也才消停了一些。

陆藏心中有自己的一杆屁事儿管太多的秤，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在别人眼里他是个不消停的搞事精，在他自己眼里也是。

他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有什么错呢？

一是因为受老爹那种军人影响，讨厌黑道是自然的，更何况与父亲失散的那个雨夜，就与黑道有关；

二来，是想打出名声，在这座自己和老爹三年前来过的宏伟大城，宣告一个少年的可笑回归；

三则为在不见血的情况下，打扑浪人的脸，报私仇。

近几日有所收敛也是因为名声起来了，目的达到了。

这种回归宣告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他想在半夜睡不着仰望着天花板时，能够自言自语的告诉至今生死不知，大抵是死了的老爹一声：

“我回了一趟西界，也重走了一遍我们来时的路，我回来了。不敢告诉您的事情我一样都没做，我有勇敢而热烈的活着，勿念。”

重返帝京后的某天夜里，陆藏坐在天江的四层楼高的楼船屋顶上饮酒。

那名动帝京的淸倌儿在天江上，皓月下，唱的那首曲子他很喜欢：

“心心念念的人呐

牵肠挂肚的人呐

来不及说声抱歉

来不及道一声谢”

少年心事总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悲伤，而悲痛怀念的临界点总是不特别的。

是幼时出海钓上来的那种海鱼；是某次独自吃饭时看到青菜的那一瞬间的犹豫；是每一次胡须渐生，照镜子时恍惚间见到的模样。

才恍然大悟，父亲也是在这个自己现在这个年岁，抱起那时刚出生的自己。

三年前有一对渔民父子，带着自认为值钱的家当，自西界而来。

发誓要在帝京混出个人样。

三年后有一个不知自己家在哪里的少年，自西界而来。

夜里依旧会梦语。

“十五岁时，我说咱们去见一见帝京吧。

山重水远都不怕。

今年我十八了。

爹，现在我不想见帝京了。”

少年知道，自己曾是那个默默扛下生计，养育之责的男人，其心中水流的无数碎石，把汗分成数道。

如今，父亲是他心中水流正**的石头。

将泪分成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