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粗犷豪迈，在野地里传出好远。四周的侍从停下脚步讶异看向溪边，下游另一个营地里也是人影攒动，向这边张望。

待到一曲终了，李斯特将手中冰水赏给心满意足的吉尔德，对一旁有些惊疑不定的巴基示意道：

“那边的是什么人？”

“回。。爵爷，是昨天的剧团。我问过了，他们也向东走，希望能跟着我们，王国境内虽然少有盗匪，但野兽还是挺多的。等过几天分开，再跟路上的商队搭伙，转弯向南去珍珠城。这条路他们走惯了——能多演几场。”

“唔。”李斯特点点头，接着问道：“我们走这么快，他们也跟得上？”

巴基耐心的解释道：“咱们车重，但挽马都是军团里退下来的好马，他们的马车简陋却轻便些，所以跑起来速度差不多。”

“嗯，懂了。不过出门在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爵爷放心，我心里有数，队尾一直有人盯着，都是好手。再说，现在是王国境内，谁敢妄为！十二。。。”

说到这，巴基眼神闪烁闭上了嘴，讪讪笑了笑。

“你。。。去那边，把剧团老板找来，还有什么海奴也叫几个一起，我还没见过呢。”

巴基象是如释重负，唤上两人往下游去了。

李斯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厌倦的感觉。怎么自己才到两天，就有这么多居心不良的人靠过来。

巴基刚才的话明显别有深意，什么叫‘王国境内谁敢妄为’？

李斯特一行可是刚从雷穆哈公国入境的，雷穆哈是什么地方？比之圣塔尔王室还要和境内执政权臣、乡爵（注12）贵族三分天下，雷穆哈公国几乎是李斯特父亲的私人王国！

而且他还提到了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李斯特母亲——格兰丽雅女公爵被刺杀身亡，李斯特也几乎丧命，公国民众对此噤若寒蝉，连肆意妄行的艾格乐都只在李斯特面前提过一次。

巴基一个小小管事，哪来这么大胆子，他是存心的！

这是利维对自己的后续试探，又或者是警示？十二年的那场动荡并未结束，凶手依然隐藏在公国之内却无法离开？那他之前的那些举动有什么深意？

溪流的粼粼波光夹杂着燥热暑气劈面而来，眉头紧锁的李斯特被闪的头晕目眩，反胃的感觉随之而来，就在溪边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少顷，恶心渐退的李斯特气喘吁吁撑起身来，感觉身心有些莫名舒畅。示意围上来的侍从们自己无碍，就着溪水漱口清洁，擦了把脸向后躺倒在草地上。

待气息平顺，他看了眼吓傻了的厨子，出声安慰道：

“和你没关系，是我冰水喝的太多了。。。下次不要放蜂蜜，不好喝。”

厨子木雕泥塑般点点了头。

“呼。。吉尔德，你说，要是有人算计我该怎么办？”

见到小爵爷只是呕吐片刻，言语正常交流无碍，博闻强记的吉尔德偷偷撇掉手中的腰带，大言不惭道：

“谁敢算计小爵爷？干他！”

干他？李斯特眼前一亮，有点意思。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如果这些事放到艾格乐身上，简直不值一提，最起码整治巴基不在话下。

当然前提是要认清对手，免得和他一个下场。

心有所思的巴基来到剧团营地，唤出老板说明来意，让他快些准备，自己却草草返回。

剧团老板自然不敢怠慢，唤出管事让他挑选几个聪明伶俐的海奴，然后带上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团员，匆匆沿小溪往上游而来。

扫了眼营地外侧的几个女人，巴基虽然心中不喜，却也没说什么。示意卫士做了简单的搜身，便带着众人往溪边而来。

李斯特让吉尔德打了半桶溪水，正泡着脚怀念风扇空调，就看到巴基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赶过来，他手掌举起遮住阳光，打量了下。

“爵爷，这是剧团的老板兼团长，阿巴斯先生。”

“尊敬的爵爷您好！我是黑糖剧团的团长阿巴斯，很荣幸见到您！”阿巴斯带着明显的舞台风格，向李斯特行了个夸张的躬身礼，脑袋都快碰到地面了。“请让我为您介绍，黑糖剧团的珍珠们。。。”

李斯特虽说见惯了猪跑，但一直认为影视作品总有些夸大的嫌疑，大庭广众之下进贡女色，这种事艺术成分更大些。

如今几个女演员在团长的介绍下，挨个上前来搔首弄姿行礼问安，有种恍如隔世却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到“佩涅洛佩”之后，小姑娘“阿雅”怯生生上前来，道了声“老爷您好”之后，李斯特的恍惚终于被愤怒取代。

他毫不掩饰的皱紧眉头，眯上眼用凌厉的目光冷冷剜了巴基一眼——这下有由头收拾你了！

阿巴斯走南闯北数年，自然感受到气氛变化，眼前的小爵爷怕是不太喜欢，却一时没有对策，只能结结巴巴的继续介绍：

“下面是，黑糖剧团的小恶魔、开心果。。。”

鞋子拖沓在地，神色慌张却故意推推搡搡。

哼哼，是不是等下出列之后，后者就会踩掉前面鞋子，双方扑仰倒地，然后互相指责大打出手？

“可以了！”

李斯特一眼便看穿了剧团套路，猝言打断，也失了对海奴的好奇——面容与常人无异，深色皮肤的半身人而已。

他扶住吉尔德手臂，抬腿从水桶里迈出，光着脚走到热烘烘的草地上，微微仰首，居高临下睥睨寒声道：

“阿巴斯团长，这种事你做过几次了？”

侧立的吉尔德虽然见过不少世面，对剧团里的些鬼蜮伎俩也颇有了解，却还是有些懵懂。

但是不妨碍他跟着面沉似水的小爵爷一起，对阿巴斯怒目而视——天哪，我们小爵爷才十六岁啊！

“什么事啊？您指。。。”还想装傻充愣的阿巴斯在数道冰冷目光下渐渐失声，随即仓皇解释道：“其实没几次！您知道的，我们是个流浪剧团，看表演的都是些平民脚商。难得能碰到贵族老爷，但他们哪看得上我们！”

周围的剧团成员此时却有些不明所以，面前的公爵之子完全不似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些喜怒无常。只觉会不会是看到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他认为受了羞辱。

便渐渐都惶恐起来。

李斯特感受到躁动不安的气氛，心中有些明悟。

社会不同阶段造就价值观的不同，自己认为的伤天害理在他们看来，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怒气渐消兴致缺缺，决定快点了断，于是淡淡答道：

“你讲的也许是实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剧团虽然挺受欢迎，但难免会遇到些无理商人、跋扈贵族，时常处境会有些艰难。但，我还是不喜欢。。。巴基！他的剧团我买了，付双倍的钱！给他一匹马让他消失。告诉所有的团员，我带他们去阿彭多，不管自由与否，所有人都要去。吉尔德，你这么喜欢看戏，这个新团长就你来当！”

一口气说完后，李斯特长出了口浊气。

虽然前途不明形势复杂，诸多未知因素相伴，但自己来路莫测，也总有些依仗。

有句话说的好：当我立志要改变世界，却发现世界改变了我。

但本爵爷职业高贵罕有，不能进了动物园也变成狒狒，丢了众位前辈的脸面，唯有反其道而行之！

提起地上的靴子，李斯特意气风发光着脚丫子大踏步回了马车，心里想的却是：这鬼天气晒得地面滚烫，来场大雨该多好！

。。。

巴基有些恼怒自己分了神，以至阴沟里翻了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消磨殆尽不说，后面必定处境艰难，想要再有行动，恐怕没有之前这么简单。

待小爵爷回了马车，他唤过失神落魄的阿巴斯：

“你听到了，双倍的价钱。趁着天色还早，乖乖拿了钱回镇上，晚些就被狼给叼去了！”

阿巴斯口唇翕动，最终没有出言反驳。

其余团员们则目光复杂，却也没有挽留告别，默默看着阿巴斯拎着一袋金杜尔，骑着匹马消失在视线里，连营地也没回。

蠢笨的自然心里庆幸，这下跟了爵爷肯定是吃喝不愁，努力些说不得还能得到赏识然后青云直上。

聪明的则在想，原来爵爷喜欢这些调调——扶危济困英雄救美，戏里不全都是么？

厨子费尽心思做好了午餐，最终也没能等到夸赞。

吉尔德的回复是“没有食欲，不想吃”，让厨子一度怀疑是某个得志小人进了谗言，以报中指之仇。

整个车队的气氛有些沉闷，巴基队长也心情欠佳，准备了点爵爷喜欢的干果肉脯呈给团长大人转递，便急吼吼的吩咐众人套马连车，尽快启程。

剧团车队挂在了后面，分派了两个侍从管理监视。

半小时后，车队便准备妥当，上了商道，加快车速往东而去。

而李斯特心心念念的大雨此时也有了些眉目，数朵灰云从北方飘至，伴随着远远雷鸣，渐渐遮蔽了双日。

注12：乡爵，没有封地的世袭贵族，对象一般为功臣世家、大商人。反之为肆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