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卢郢化作下人，挑着两桶大粪出门，去城北菜园子卖掉，由于味道很臭，密探掩鼻躲过，卢郢故意走近他，故意臭他，还好对方没计较，这才顺利离开刘宅。

片刻后，旺叔从里面打开了门，端慕白扮作杂役，推着独轮车出来了。

旺叔站在门廊下，大声嘱咐道：“记得要挑着买，再买到劣炭，仔细打烂你的皮！”

端慕白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一声。

密探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是按照惯例去集市买炭，再说了，他们的重点是监视进来的人，出去的人并不紧要。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白白守了一个月，竟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已混进刘宅。

出了瓦子巷，转入长乐街，穿过几座桥，有家名叫王四娘的妆品店。两人顺利在这里汇合。

卢郢见到端慕白，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埋怨道：“哥哥，你体验过挑大粪吗？那味道啊，沁入心脾，经久不散，不信你闻闻。”说着将衣袖往他脸上伸。

端慕白摇身躲开，从腰间扯出来一个香囊来，递与卢郢道：“把这个挂上吧。稍后你换上红妆，也用的着。”

卢郢一把抓过，麝香早已弥漫开来。他很高兴，但不急于挂上，打开香囊往里瞧，惊道：“哥哥，这是龙涎香！”

龙涎香有两部分组成：龙涎和香料，龙涎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其固香时间和效果无出其右者。市面上见不到，黑市上也极其少见，这是国家严令禁止买卖的贡品之一，多来自南洋，达官贵人才配享用，而且多半是皇帝赏赐的。

“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个？”

“有一天，你若封王作相，自然唾手可得。”

在端慕白的计划中，是要助卢郢登上高位的，至于何等高位，能不能有个完美的结局，那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卢郢哪里相信自己能封王作相？当做玩笑哈哈笑起来。

两人进入王四娘妆品店。店铺里售卖各种化妆品和化妆用具，店主人用帘子隔出了一个独立空间，可现场梳理妆容。

卢郢花了几个铜钱，借用妆容间，施展画皮术。很快，卢郢把自己化成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娘子，朝天髻、梅花妆、如意纹、霞彩千褶裙等流行装扮皆备；而端慕白则成了一个落魄书生，胡子拉碴，脸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眼睛变小，嘴巴变大，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卢郢盯着端慕白忍不住笑了：“嗯，符合你的气质。”

“什么气质？”

“沉重。”

端慕白淡然一笑，心中却略有起伏。

紫娘曾经说过：你的世界过于沉重，我承受不起。

然而，端慕白永远做不到像柴荣那样雄阔豪爽，也做不到卢郢那般没心没肺，因为，他内心深处埋藏着灭族灭国之恨，如何不沉重？

卢郢看他陷入沉思，扭着腰肢用团扇拍了他一下，娇滴滴地用女腔说道：“郎君快瞧，女儿美不美？”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吧。”端慕白差点没吐出来。

卢郢嘟嘴跺脚哼一声，撒娇演得活灵活现。

端慕白自叹弗如，自己演杜娘都没这么传神。

唐国六部及大理寺、御史台等核心机要衙门，多数都在御街东边的第三横街，此处位于内城边上东华门外，距离大内也不过千八百步，便于朝参、面圣、坐班。

端慕白和卢郢到酒楼买了四个荤菜和半坛烧酒，用食盒装好，然后租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着就到了大理寺衙门。

大理寺倒也威严，门楼阔大，红墙高耸，红色大门白铁乳钉镶嵌，十几个卫兵守卫，两头狮子一左一右守护。本是三开门，日常便只开了左右侧小门，左进右出，这是规矩，不时有着青色、绿色圆领袍的低级官吏进出。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端慕白对卢郢还是很有信心的，此人常年混迹江湖，深谙黑道白道规矩，亦善于应变。

“瞧好的吧。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过得了钱关？即便过得了钱关，也过不了色关。”卢郢说完，抛个媚眼，提起食盒去见门吏。

端郎抱着酒坛，在外面等候。

过了一会儿，卢郢出来了，喊道：“郎君，快来。”

经过例行检查后，两人被允许入牢狱探望。

大理寺地狱在院子的西北角。

领他们过去的是罗狱丞。狱丞虽只是个九品芝麻官，但也颇有油水，因为掌管囚徒档案、囚徒生活起居、家属探望等事宜。

地牢建于一座青瓦黑墙的石楼下面，门口有数名重甲士兵守卫，石楼里面还有近四十名骁卫，骁卫乃步兵中最勇猛者，队正队副各一名，专职护卫牢狱安全。而这些士兵皆从禁军左右卫中临时抽调而来，直接听命于秘卫局，但也听命于大理寺丞以上官员。

罗狱丞手持文书，正准备交与门口卫士办手续，迎头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官差，立时吓得面如土色，唯唯诺诺不敢动弹。

卢郢一看是煞星刘彦贞和韩德霸，心想坏了，这次探望死囚犯，并没有打点刘彦贞。而韩德霸现在是秘卫局的密探，是自己的死对头。

刘彦贞倒还好办，万一被韩德霸认出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三人躲在一旁，唯唯诺诺，作揖施礼。

刘彦贞和韩德霸一个文职一个武将，一个瘦小一个高大。两人一前一后，趾高气昂从三人跟前走过。卢郢暗暗烧香拜佛，赶紧走吧，赶紧走吧……

两人已经走过去了，韩德霸突然停住了，退后几步，紧盯着卢郢看。卢郢低头不语。他也低头看，卢郢向左，他也跟着，狐疑道：“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讨厌！”卢郢故作羞怯，头埋得更低了。

“这么丑的婆娘，你也不放过啊？”刘彦贞嘿嘿笑了。

韩德霸似乎并未看出破绽，问道：“你们来此作甚？”

“哦，回官爷，我们是来探望犯人的。”端慕白忙抢过话说道。

刘彦贞和韩德霸齐齐转头看向端慕白，嚯，没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韩德霸问道：“哪个犯人？”

端慕白回道：“张秀才。他母亲年迈，腿脚不便，托我们来探望，我等是他远房姑父姑母。”

这是两人精心制定的计划，叫做投石问路，不直接探望柴荣，以免打草惊蛇或者落入秘卫局陷阱。

昨夜，卢郢潜入张秀才家，拜访了他已有些糊涂的母亲，了解到前日有个远房姑姑来投靠，看到他家如此穷困便败兴而去。于是，两人假扮姑父姑母探望秀才，实则踩点地牢，接触柴荣，然后见机行事。

“是吗？”韩德霸转头问卢郢。

“嗯，正是。”卢郢俯首作揖，细声回答。

端慕白趁机给刘彦贞递了个眼色：“官爷，请借一步说话。”

“何事啊？”刘彦贞早习惯了贪墨的各种路数，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自觉地已经挪开了步子。

卢郢明白端郎在给自己解围，便慌忙往前走几步，“官爷请。”带刘彦贞到石楼墙角无人处。

按照端慕白交代的行贿技巧，第一次从袖子里拿出五两银子塞到刘彦贞手中，第二次再摸出一些碎银子递过去，最后找半天才找到一粒碎银，如此，受贿者便明白你已倾尽所有，诚信之至，再甜甜一句央求“官爷，劳烦多多关照”，一般都会行个方便。

刘彦贞自然是先推脱一下，嘴上说不能收，身体却很诚实，迅速接过了银子，悄悄将收了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假惺惺道：“囚犯也是百姓啊，照顾他们走完最后一程是本官的职责所在，还客气什么！”

呃，要论表演，贪官的演技才是天花板。

刘彦贞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石楼门口，命卫兵速放他们进入地牢，然而，意外再次发生了，卫兵不给面子，冷冷道：“没有队正命令，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你睁开狗眼看看，我是大理寺丞，这两个是我朋友，进去探望亲属，即刻放行！”刘彦贞在众人面前吃了闭门羹，脸上挂不住，十分生气。

卫兵依然不同意，刘彦贞破口大骂。

“吵吵什么！”队正从石楼里走了出来，冷眼打量了一下刘彦贞和韩德霸，“二位长官，得罪了，今日戒备升级，燕王命令，少卿以上亲自批准，方可放人进入。”

卢郢哭笑不得，悄悄对端郎说道：“坏了，要五品官才行，刘彦贞差一品。”

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彦贞气得七窍生烟，但看队正义正词严，威风凛凛，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朝卢郢歉意地笑了笑，准备溜掉。

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这下有点难办了。

突然，身后有人朗声问道：“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刘彦贞一看慌忙上前恭敬行礼：“见过徐少卿。”

徐少卿也不啰嗦，对队正说道：“方才我都听到了，亲属探望死囚，送顿断头饭不是天经地义吗？放他们进去吧。”

“好，好吧。”队正有点不情愿地命卫兵打开了门。

卢郢又喜又惊，心道，我没有贿赂徐少卿啊，他怎么来帮忙了？

端慕白明白，这多半是雁商会安排的吧。

雁商盟真是不错，总在关键时刻暗暗推一把。

看到卢郢和端慕白顺利进入石楼，徐少卿这才转身离去。

进入石楼，穿过一道大铁门，沿着石阶到地下，是片椭圆形的开阔地，里面设工具房、审问房、茶饮房，正中是一扇嵌入墙壁的厚厚的石门。

罗狱丞命人按了机关，石门缓缓打开，一股阴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柴荣，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