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冰山,我喜欢你(米小加小说)免费阅读

“艾男,你跟来干什么?走开!”

“小克星,离我们远点!”

“我们走快点,要上课了。艾男你滚回家去!”

穿着红布衣的赤足小女孩,远远地跟在后方,前方小朋友凶恶的表情让她不敢靠近。上课铃响,山娃子们活蹦乱跳地奔进了简陋的木教室,小女孩悄悄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探头向里张望。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个子不高,脸上却总是带着和蔼的微笑,声音温温润润,煞是好听。小女孩注意到,连经常欺负她的暴牙李,此刻也正襟端坐在座位上,双臂合拢摆在课桌上,腰板挺得笔直。女老师说话的方式抑扬顿挫,像极了挂在老槐树上的唯一大喇叭发出的声音,与乡亲们的口音截然不同,她不完全能听懂。坐在教室里那十几个比自己大的孩子们,亦是一脸的茫然,似懂非懂。

大概这就是普通话吧,小女孩心想。听大人们说,女老师是从遥远的北方大城市过来支教的,今天是村里的希望小学第一天开课。小女孩不懂什么叫“支教”,也不懂什么叫“希望小学”,这几天见村里6岁以上的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地讨论上学,她便想跟来凑热闹。虽然,她只有5岁。

正看得入神,教室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女老师蹲下身冲她笑:“孩子,怎么站在门口?进来听课吧。”小女孩畏缩地后退两步,有种做贼被抓的心虚感,怯怯地望着女老师,不敢开口。

“老师,你别理她,她是个克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紧接着,班里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她一出世就克死了妈,老师你别接近她,会倒大霉的!”

“知道她为什么叫艾男吗?因为她家想要个男孩,谁知道却生了个女娃。”

“她出生那天,惊雷不断,天气好恐怖,紧接着她妈就死了。村里人都说,艾男是克星,千万别接近!”

啪!――

女老师用竹编拍打讲桌,温润的面庞突然变得严肃:“胡说八道!生孩子死亡是难产意外。你们想学习科学知识,就不准再说这种话!”她随即转头望向小女孩,语气恢复了温润:“艾男对吧?来,进来上课。”

在孩子们气愤畏惧的目光中,艾男怯怯地走进教室,在角落里安静坐下。老师的那番话她听懂了,心里填满温暖。

正午时分,放学了。小女孩孤单一人走在最后,突然想起,今天来这里,似乎没有告诉爸爸。这会他应该犁完地回到家里了。得赶紧回去,否则要挨批了。她一路小跑到自家门口时,却被吓呆了。

熊熊烈火伴着滚滚黑烟从她家房顶不断往外冒,木房子被烧得吱呀作响,器物被烧焦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嚣狂肆虐的层层火焰,映红了天际的朵朵白云。一大群村民围绕在她家房子前,一桶又一桶,拼命洒水灭火。

小女孩从未见过这些阵势,吓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艾男!”不知是谁突然发现了人群中那个矮小无比的她,惊呼:“原来你没在屋里!唉,你爸爸看见起火了,跑进去救你,都半个小时了……还没出来。”

那一天,房子被烧成了灰烬,她的爸爸没有再出来。

那个叫艾男的小女孩,成为了孤儿。

关于起火的原因,有人说,大概是昨晚忘了吹灭柴房的蜡烛,导致蜡烛在燃尽之后,火星掉在木桌上引发了火灾。起火时,艾男那强壮的父亲本来在田里耕作,为了救女儿,他奔向了熊熊烈火,再也不曾出来。

从那天起,小女孩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及自我厌恶情绪中。她常常在想,如果,她提前告诉了父亲自己的去向,她的爸爸,是否还会死?

自那天后,不光邻居们,就连她自己都开始深信不疑:艾男确实是一个克星。刚出生克死了母亲,五年后,又克死了父亲。

邻居们对她的态度,由最先的不愿接近,演变成赤裸裸的排斥。对于这样一个充满邪气的孤儿,没有人愿意领回家,更别说抚养成人。正当乡亲们为艾男的处置问题伤透脑筋、一筹莫展之际,那位女教师走了出来,她说:“我愿意领养这孩子。”

于是,五岁那年的冬天,艾男终于有了一个妈妈。

颇为凑巧的是,她的这个妈妈居然也姓“艾”,她的名字,叫艾河。

在小女孩的心中,艾河就像是一条广阔平静的大河,让艾男干涸的内心逐渐滋润起来。她在这个温暖的家庭中一天天长大。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讨厌,尽管艾河再三教育,同村的孩子,却始终没有人愿意接近她。

她活得很孤独。这份孤独,在她六岁那年的夏天,终于得以结束。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她像往常一样,试图接近同龄的小孩;亦像往常一样,被孩子们狠狠地推入了泥坑之中。她瘫坐在一堆烂泥中,豆大的泪珠不停自眼眶滚落,拼命压低了嗓音抽泣。沾满泥泞的双手,不断擦拭着脸庞的泪珠。她在心底乞求上天:可不可以赐给我一个天使,做我的朋友?

奇迹,就这样降临了。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如天籁般动人的嗓音,那个声音说:“不许哭。以后……我做你的朋友。”

于是,她讶异地抬起头,用混着泥水与泪水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蛋,睁着圆圆的眼球,好奇地盯着他望。阳光洒在他的后背上,白色布衣折射出点点金光,仿佛一对金色的翅膀,在他的身后尽情闪耀。那一瞬间,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看见了天使,一个有着湛蓝眼球的漂亮天使。

“还是……不肯起来吗?”他蹲下身,掏出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泥垢。天蓝色的眼眸认真专注,眼神纯净得如同山涧的一汪清泉,整个人干净得如同来自于蔚蓝的天空。

他把手帕递到她手里,微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他的嗓音稚嫩干净,仿佛幽幽森林中的一缕清风,又仿佛清晨花丛中的一滴露珠。他说的那句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个美如天籁的声音,他说:“我叫苏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

那一年,她六岁,他七岁。她与他第一次相遇。

那一年,她有了生平的第一个朋友,一个比天使还要好看的漂亮男孩。

那一年,她记住了苏简。记住了他白色布衣上的灰色补丁,以及那一双如琉璃般纯净的,蓝色眼眸。

那天回到家后,艾男对艾河说:“妈妈,我想改名叫做……艾简。”

那时候的她,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叫苏简,因而我的名字中,必须也有一个简。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成为永不分离的好朋友。

……

*****

“到了,下车吧。”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艾简从梦境惊醒。

睁开眼,惊觉自己的脸上,依稀有泪干的痕迹。

“做噩梦了?”简逸凡的声音,令人有点捉摸不透。

“嗯。”艾简跳下车,低头与他拉开距离,匆匆向前走。

肆虐张扬的火光,依旧在眼前徘徊。那个可怕的事故,像是无处不在的恶魔,总是会突然在梦里袭击,一遍又一遍提醒那段过去。她常常问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转,那一天,她能否改变什么?

上天给了她一个特殊的童年,即使在成年后的今天,过去的点滴依旧会间歇性出现在梦中。那一个个逼真得令人窒息的生活片段,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魔盘踞在胸口,压抑地令人喘不过气来。每当艾简在冷汗中惊醒,在漆黑得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喘息时,心底会突然涌起莫名的疑惑: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仰起头,红白相间的松赞林寺在蔚蓝的天空下巍然耸立,高矮错落,层层递进。阳光洒在大殿金顶之上,一圈圈神秘高贵的乳黄光晕盘旋在天际,如同佛陀之眼,安静地遥望苍茫众生。整齐开阔的台阶之上,一袭红色僧袍的喇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不时低声交谈;身着藏袍的老妇人手摇转经筒,虔诚地磕头跪拜,口中反复念着六字真言,苍老神圣的声音,穿过微风传入耳中,奇迹般抚平了她内心的无措:“嗡嘛呢呗咪吽”。

“嗡嘛呢呗咪吽,”逸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佛教的六字大明咒,据说,可以救赎人的灵魂。”

艾简转身望他,他正安静地遥望宝殿飞檐处的镀金铜瓦,金身绿绒的怪兽仰天长啸,威武中带着几分庄严肃穆。

闭上眼睛,金碧辉煌的重重庙宇印入了记忆之中,僧侣们念经颂佛的声音弥漫在心房,神秘圣洁。蓝天白云、草地羊群一一在眼前浮现。

“詹姆斯在《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说,这里就是香格里拉。”艾简撇眸望简逸凡:“你怎么看?”

简逸凡想了想,道:“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香格里拉。”

艾简颇有兴趣,追问:“那么,你找到了吗?”

他严肃地摇了摇头,视线停驻在大殿金顶:“你呢?”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香格里拉。”大脑未来得及思考,艾简脱口而出。

简逸凡低头盯着她看了良久,忽而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轻蔑的、不可置否的笑容。

她不喜欢那个笑容。

“今晚来我房间吧。”声音平淡无波,像是施舍路边的乞丐。

“你……什么意思?”莫名的怒火,缓缓自体内升起。

“都是成年人,还用明说?”他将相机对焦于远方朝拜的藏族妇女,平静地道:“我并不讨厌你。”

先前的犹豫猜忌,终于得到确定。从认识到现在,他甚至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却能够波澜不惊地对我说:“今晚来我房间吧。”

艾简突然明白过来,他可能把自己当成了某个短暂的露水情缘。

前所未有的屈辱涌上心房,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走出了松赞林寺。喇嘛的低语、游客的喧闹、儿童的嬉戏,在后方越走越远;天空变暗,阳光一点点走远;脚下似有千斤铁索直通心门,每往前迈出一步,心脏便被扯得生疼;主殿传出的阵阵诵经真言,依旧在空中弥漫,久久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