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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老宅子里的老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硕公主贤良淑德·端庄温婉,乃朕之福星,大靖之福星,友邦和番王子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实为良配,正值两国交好五载庆典,为两国友谊长存,公主择日前往和番完婚。钦此。”金硕公主府内跪倒一片,除了宣旨公公尖细的嗓音静的可怕。

许是三伏天的天气实在炎热,跪在一旁的子絮抿了抿嘴唇。

大堂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是以蓝田暖玉凿成,就是赤足也会觉得温润,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虽是奢靡的大靖国京城,但一座公主府就如此奢华,足以见当今皇上对这位公主的宠爱。

跪在最前头的女子穿了一件茜红云霏妆花缎织的海棠锦衣,金银线零零绣出如意云纹及一个繁复精致的海棠花苞立领,又有排排水钻镶缀金丝滚边,臂上挽了一条玉涡色轻纱丝帛。梳着迎春髻的乌发上一只夺人眼球的红珊瑚番莲花钗垂着细细一缕流苏,烁烁生辉,步步生莲。一张芙蓉面上施着明丽的桃花妆,带着一些天真与严肃!

“父皇当真要我去和亲?”女子听了公公的宣旨,怔怔的呆坐在地张开了那张美丽的朱红檀口:“想我堂堂大靖泱泱大国,今日居然要让一个公主去和亲以拉拢附属番邦,肯定是丽妃那个贱人怂恿的,她一向与我不合,肯定是她,肯定是她。”

奢华的大堂之上,溢出了一丝凉气,就是脚底的蓝田暖玉,也似乎瞬间成了冰块,冷得子絮不禁打了个哆嗦。

“公主,如今番邦之中和番迅速壮大,所以皇上才在深思熟虑后才下了这道圣旨,公主,您接旨吧!”宣旨公公恭敬的屈着腰身,挪着小步走到了女子身前。

“不,我不要和亲,我不要和亲,我要见父皇,安公公,我要见父皇。”女子呆呆的看着眼前金黄丝帛的圣旨,情绪渐渐的激动起来,她一手握着臂上挽着的玉涡色轻纱丝帛直起了身子,竟是要去抓住安公公的衣袖。

“公主,陛下已经说了,不到您离京之日,您不能出公主府啊!”安公公不敢闪身,只得被女子一把抓住衣袖摇晃着身子,不忍看女子双眼汪汪的他低下了头,心想公主若是真去了和番和亲,还有命回来吗?现如今和番的状况怕是稍稍有些势力的人都知道了吧。

“一定是丽妃那个贱人,一定是她,母妃在世时她就与母妃多番争斗,现如今她还要害我,和番人素来茹毛饮血,残忍好杀、排斥异族,我若是去了岂能再回大靖,安公公,你与我带句话给父皇,若是圣意不改,金硕只能一死。”这么一个娇弱女子的话,居然透着一股狠厉与坚决。

安公公皱着眉迟疑,不知该怎么应承。

见安公公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硕公主眼中闪现一抹坚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冲向了一旁的鎏金刻瑞兽镶珍珠大柱。

安公公只觉身前一股清风夹着花香袭来,忙抬起了头,看着冲向大柱的那抹身影,他的心跳不觉漏了一拍。就在他要疾呼之时,一到青色的俏影从一旁悄然闪过,环住了金硕公主的柳腰。

还好还好……安公公抚着胸口吐了一口气,但心中大石平稳落地后他有思忖了起来,公主听了和亲的圣旨居然会有这样的反应,这该如何是好…………

“安公公,您倒是说句话啊!”见安公公只是沉思,那名青衫打扮的女子开始催促了,抱着一心想往柱子上撞的金硕公主有些吃力,她努力的踩稳了地毯,死死的闭住了眼睛。

“公主,老奴替您带这句话就是,您何苦呢!”安公公是皇上身侧的老人了,也算是亲眼看着金硕公主长大,说话免不得的有些唐突不妥,公主是铁了心的要闹上一闹,哎,任是谁也接受不了自己要离开故土远嫁和番的吧,闹闹心里总会好受些。

他并不觉得这一闹会让皇上收回旨意,毕竟当时皇上下旨的时候自己在场,金硕公主最得皇上喜爱的一点就是通情达理,若是她知道了皇上的苦衷,也会甘愿和亲的。

可要一个娇弱习惯了锦衣玉食大靖风土的女子远嫁在大靖人眼中如野兽蛮人一般的和番,就是再通情达理的女子恐怕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金硕公主就是如此。

在安公公离开了公主府后,她一改方才的激动愤愤的走进了寝宫,生在皇家的人除了天生的傻子都不笨,她方才的作态不过是要让安公公心软,若自己真是一头撞死了,丽妃那个女人可就诚心如意了。

“子絮,你有什么主意?我被父皇禁足,相信等下就会有大批的禁军到公主府外,你向来足智多谋,速速替我出个主意。”

金硕公主,自小丧母,深得皇上宠爱,在其二八芳龄之时,特赐了一座公主府允许其离宫居住,向来对她无所不依无所不从的皇上,却在给了她十六年的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后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公主,皇上素来疼爱您,他一定会见您的。”名叫子絮的这名女子是她在大街上捡来的孤女,那时金硕公主见她年纪尚小进宫不得,就哀求皇上将其留在了于青捷大将军身旁学艺,而今八年已过子絮归来,已然成为了她的左臂右膀。

“子絮,你不懂,父皇是皇上,金口玉言又岂是那么好收回的,他下圣旨之前必然也深思熟虑过,不然安公公也不会那般推搪不忍与我带话。”

金硕公主柳眉一拧,握着金丝绣牡丹的被面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若不是那个贱人说了些什么,父皇怎会让自己远嫁和番。

床榻之前,子絮忐忑的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与金硕公主有着九分相似的脸,她是金硕公主所救,也在这两年里成为了她最信赖的人,整个大靖最了解这位端庄温婉的公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公主府里的这个小小的婢女。当初若不是公主一眼看到了这张与自己有着九分相似的脸也不会出手相救,但子絮从来没庆幸自己有着这样一张脸,从自己莫名其妙从现代穿越到这个世界,她一直都是是生活在最底层从未改变,她不是幸运的历史学者,也不是生活上的幸运者。

她穿越到大靖的第一天,家中失火成了孤女,因年纪太小只好去乞讨,谁料却遇到了同龄不同命的公主,改变了命运。八年的边关清苦她已经成长蜕变成了个性倔强不甘屈服的女子,但当年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纯良的公主也已经变成了善妒多疑之人。

“公主,车到山前必有路,和亲是大事,皇上定会慎重的。”只要自己在公主身侧,她就永远有一条退路,子絮抿着嘴唇有些担忧,公主性烈,这样的关头若是出了什么事,皇上必然是迁怒公主府的下人,虽然她已经见惯了株连滥杀之事,但有着现代女性觉悟的她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要用自己微弱的力量阻止一些可避免之事的发生。

寝宫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桌上香炉中燃着香料,使人闻之身心舒畅迷醉。

拧着眉头的金硕公主突然起身,不安焦躁的踱步起来,几经思虑之后,她亲手打开了一个箱子,拿出了一个匣子。然后她说道:“不行,我要见父皇,子絮,替我备轿,一定要赶在禁军来之前去皇宫,父皇要是不见我,不,父皇一定会见我的。”

这个匣子里放着的是她的生辰礼物,当初皇上在送她这个礼物的时候曾告诉她,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她,本以为有着皇上的宠爱这个匣子永远会被放置在黑暗的箱子里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它重见天日的一天。

子絮看了两眼匣子,欲要脱口而出的话还是咽进了腹中,直到公主不悦的哼了一声她才恭敬的起身挪步边退出寝宫边说道:“是,公主稍候。”

此时进宫太过敏感了,若是处理不当,必然会激起皇上的反感,也会让旁人看了皇室的笑话。皇上素来以明君示人,没让他的帝王生涯留下一点污垢,金硕公主此举,怕是要把事情推向了更不明朗的地方了,但让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的,是因为那个匣子,天子一言九鼎,也许皇上会起了一丝怜悯收回圣旨,但不管如何,金硕公主在京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恐怕都会大大降低了。

进宫的轿子子絮用了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但禁军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快,在轿子就要离开公主府的时候,禁军已经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了。

“大胆,轿子里的是公主,你们也敢拦。”子絮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这些为虎作伥的事向来就是她出面。

但百试不爽的怒喝这次却不管用了,因为禁军带来了皇上的口谕。

“并非末将对公主无礼,而是皇上已经下了口谕,公主在这段时间都不得出府,还望公主体谅。”

一名身穿盔甲的男子走到了轿前,恭敬的禀着话,看架势是打算一步不让,此人正是禁军头领卫连,是丽妃的一个远房表亲,新仇旧恨加上一算,也算得上是金硕公主的仇人了。

炎炎骄阳,在这一刻似乎也更加炙热,它就像是一个煽风点火的调皮孩子,居高临下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灼人的温度让卫连的声音有着些许的嘶哑,如此沉闷的天气,就是禁军盔甲的摩擦之声也变得刺耳了起来。

“子絮,回府拿来我的那件金丝蚕衣。”金硕公主没有多言,只是掀开了轿帘的一角与子絮说了一句。

子絮皱眉,那件金丝蚕衣是皇上所赐,称见此物如见他,公主这么做,可是拂了皇上的脸面了。

“愣什么,还不快去。”见子絮没有动身,金硕公主恼怒的催了一句,在她心里,只要见到了皇上,一切都会改变,丽妃在宫里使手段,现在就是她的狗也要来拦自己,也不看看是个什么身份,已经被怒气冲昏头脑的她想到了金丝蚕衣。

子絮挑眉看了一眼虽然恭敬却嘴角带笑的卫连,道了句是返身进了府中,卫连奉旨而来名正言顺,看来今日是铁心与公主杠上了。

在子絮进府取金丝蚕衣的这段时间,公主府的对峙已经吸引了不是路人的围观,轿子内公主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瞪大了凤眼,轿外卫连已经退到了一旁,尽职的让禁军内把守好,不要让公主府里溜出一个人。

偏偏这样的话听在公主耳中就变成了扎心的尖刺,就在子絮拿着金丝蚕衣走到轿前禀告的时候,她隔着轿帘威严霸气的说道:“这是皇上御赐的金丝蚕衣,谁敢拦本宫。”

阳光下金丝蚕衣光华夺目,围观的众人喧哗了,把守的禁军眯紧了眼,价值千城的金丝蚕衣当世只有两件,一件一件陪着先皇入眠,另一件就存于金硕公主手中,现在她把这个东西拿了出来,谁也料不准了事态会如何发展。

卫连有皇上口谕,公主与如皇上亲临的金丝蚕衣,不管是谁让步了,折损的都是皇上的面子。

所有卫连没有让,他怕因自己一时儒弱而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见到金缕玉衣的时候,他行了君臣大礼。“公主请出了金丝蚕衣,属下以为,此事还需告知皇上再做定论,来人啊,速速回宫一趟,将公主府的情况向皇上禀告。”

前去皇宫的禁军刚要迈步,就被金硕公主及时的撩起了帘子给子絮丢了一个眼神让她飞速闪到了禁军身前将其拦住,若是让禁军去禀告,自己要出公主府更是没可能了。“本宫自会与父皇说清楚,你给我让开,本宫要去见父皇。来人。”

围观的众人心中大惊,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一向受皇上喜爱的金硕公主居然会被守卫皇宫的禁军围在公主府外,听着谈话还牵扯到了皇上,一时之间,他们无聊且无边无际的联想力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无比劲爆八卦无比接近真相的事实。

皇上与公主闹翻了。

看这架势,估计闹得还挺凶,众人嘘嘘,又想退去不惹麻烦又想围观继续了解真相。

“本宫有皇上御赐的金丝蚕衣,你们让开。”

“这……公主,莫让属下们为难了。”卫连没有退,依旧跪在轿子前,尽责的当着他的差事。

“滚开,你跟对皇上与本宫不敬。”一怒挥袖,金硕公主昂首挺胸的走出了禁军包围圈,卫连想要出手阻扰却又不敢,最后只得眼看着金硕公主与子絮一步步的离开了公主府。

前往皇宫路子絮第一次觉得这么远,远处的琉璃瓦红宫墙也第一次觉得这个刺眼,行到御街前,她扬了扬手停轿,掀开了轿帘,她曾随金硕公主来过一次皇宫,也曾见过一次面目仁慈亲善的皇上,但这一次的进宫不同,公主的冲动任性会不会换来皇上的回心转意?皇上会不会召见公主?若是不召见公主会怎么做?这些都是她管不上却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参见公主,皇上有旨,公主的轿子不能入宫。”

金硕公主才露出了半个头来不及感慨一声,一名禁军统领就噌噌的跑了过来。

子絮心中一紧,生怕公主回做出过激之事,但出乎意料的是,金硕公主只是撩起了轿帘躬身下了轿,威严却不蛮横的说道:“那本宫就在这里等,等到父皇见我为止。”

禁军愕然,没有接话。

等到皇上见她为止,公主这句话说得果断坚决,也是,一个女子即将远嫁和番,任谁也是做出这般挣扎争取,子絮俯身,拿起了轿子里的毛毯坐垫放到了地上。

然后她凑到了公主耳边低声细语的说了两句,在她退到一旁的时候,公主走到了垫子前,朝着那扇大开的朱红宫门跪了下来。

烈日炎炎的三伏天,身娇体贵的金硕公主的这一跪,让许多人心里揣测了起来。集市之间甚至已经有人开出了盘,赌金硕公主能坚持多久。

禁军们在换值喝水的时候会侧目看两眼御街前跪着的公主,虽然他们有怜惜之心,但宫里的旨意没下来,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将公主的轿子放进去。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就是自己等人都暗自咒骂的鬼天气,公主居然跪了这么久。更让他们觉得诧异的,是公主身侧半米之外跪着的青衫少女,并不是诧异与她双膝跪在青砖上跪了多久,也不是诧异与她面色红润满头豆汗,他们诧异的是那张脸,那张擦着庸脂俗粉却与公主有着九分相似的脸,虽然神韵有别,但就是那名侍女抬头的那一刻,让他们有了一瞬的诧异。

禁军统领景云献以手挡目,看着手指缝隙里那一瓣瓣金黄,眯起了眼,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公主依旧跪着,宫里也已经平静,谁也不知道这场无声的对峙会进行多久,因为宫里的那位是谁也猜不透的皇上,也许他们唯一能猜测结果的凭据就是皇上这十多年对公主的宠爱,但身为天下,而且是一个爱面子一心要做明君的天子,那份宠爱的作用微乎其微。

庆安宫内,一袭明黄的男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摇着纸扇紧眯着皱纹密布的眼,将属于他的天下万物的瑰丽凝成了一线,收进了眼中。

铺着白玉金丝编织而成的凉席上,一个五官精美眼神妩媚的女子侧坐倚在几案之上,微微抬起的一双白皙手臂半露在空气中,玉手之上,是比皮肤更白的荔枝。她剥得极其小心,没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在思考的时候,最讨厌周围有声响。

“也是我平时太惯着她了,才会使得她有了今日的脾气。”

许久,男子叹了一声,不再去看屋外的大好风光,目光回到了软榻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身上。

“皇上,到底是父女,您就见她一面吧,这样的天气,别把人晒坏了。”女子甚是善解人意,在男子走进时就将手中已经剥好的荔枝送了上去。

“她那般心高气傲,就让她跪着,等到实在跪不下去了再带来见朕吧。”男子蠕动着嘴嚼了几下,将荔枝核吐在了女子的玉掌之上。再细细咀嚼几下之后他又说道:“这是岭南安州的荔枝?”

“是啊,每年荔枝进贡的荔枝大多产自安州,皇上可是觉得不妥?”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荔枝。

“这荔枝比往年更甜,水分比往年更多,今年安州定是风调雨顺,想必收成也是不错了。”男子开怀大笑,甚是欣慰,身为一国之君,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百姓收成好更高兴了呢?

“皇上真是忧国忧民,就是下了朝也时时不忘百姓。”

手握天下权,环握美人腰,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就,皇上在女子下榻行礼的时刻,笑得更是开怀。

女子媚笑一声,酥软的倚在皇上怀中。

宫内美人笑,宫外,跪了两个时辰的金硕公主紧咬着牙,还是不甘心的倒下了。

还未等她到底,身侧的子絮已经飞速闪到她身侧,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身。一直留意着这边举动的景云献也是大惊,飞速的冲了过来。

“传御医,禀告皇上。”

简洁的两声命令下达后,平静的宫外稍稍出现了片刻的喧哗,公主被子絮扶进了轿子,被禁军们抬进了宫。金硕公主用一种最坚决的方式,进了宫。

等她睁开眼看到了那个明黄的身影的时候,她艰难的起身,下地,行礼。在对上皇上目光的那一刻,她黑亮的双眼中包含着泪。

“父皇……”这一声父皇,她从来没有叫得如今日这般痛心。

“霏儿,你这是何苦。”皇上扬手,挥退了寝宫内的宫人们。

“父皇,霏儿想这辈子侍奉在父皇身侧,不想嫁人。”金硕公主乳名霏儿,也只有在私下或亲人相聚时皇上才会叫起她的名字。

“霏儿,朕素来疼爱你,自然是不想让你是和番和亲的,但和番已经不是以前的和番,朕不能让大靖有失啊。”人后的皇上,少了三分威严,多了三分沧桑。

“大靖不是好好的吗?怎会被一个小小的和番所要挟?”金硕公主眼泪簌簌而下,在听到大靖两个字的时候,她心里的希望就已经被浇灭了大半。

“霏儿,和番可汗养精蓄锐在这两年迅速壮大,就在前年已经吞并了其他小国,照现在这个势头看,就快要脱离我大靖的管辖了,父皇让你去,是想让你学前朝金城公主,好好教化和番蛮人。”

听着皇上的讲诉,金硕公主顿觉浑身脱力,无力的坐到了床沿,一国的担子已经压上来了,她还能怎么说,一直以为只是丽妃的谗言,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最疼爱的父皇为了大靖为了不出一份力就化解了和番日益壮大而产生的矛盾,而自己,就这么成了历史上最孤苦的一类人。

……………………

子衿宫外,子絮站在屋檐下,身旁的安公公不时的挥着拂子打散四周灼热的空气,安庆宫内的谈话他们虽然听不清,却听见了金硕公主的哭声,用他们见惯了世态百事的脑子也可以想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金硕公主会不会远嫁和番,等皇上再传两人进去便可揭晓了。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以金硕公主的蛮横与对这件事的坚决,这件事会解决得这么快,等他们再被皇上传召进去的时候,金硕公主呆坐在床榻沿,只是侧目看了一眼,而皇上则是负手站在一旁。

在与子絮交代了一句好好照顾公主后,皇上带着安公公离开了。

炎炎夏日,子衿宫内却丝毫不觉炎热,子絮站在金硕公主身侧,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哀莫大于心不死,金硕公主想要抗争却无力抗争,这是最大的悲哀。

“子絮,我们回府吧。”一声悲叹,金硕公主虚弱的提起了自己的裙摆,起身欲离开。

“公主,我的命是你救的,若真是要出嫁,我替你出嫁。”谁知刚起身,她就被子絮拦在了床榻前。

“你替我?这可是欺君之罪,况且你替我出嫁了,我又该如何自处?”金硕公主连连摇头,根本无法接受子絮的提议。

“公主,你有这些年皇上赐给你的金银珠宝,已经够一世无忧的生活下去了,皇上还没下日子,若是谋划得当,你完全可以离开京城找别的地方定居,舍弃公主的身份与远嫁和番,荣华富贵与自由,你要选哪个?”子絮是二十一世纪的女性,皇权在她眼中固然可怕却非要敬之护之,古代不比自己的世界,要藏一个人应该也是不难。

但前提就是要金硕公主放弃一切,高高在上衣食无忧受人瞩目的一切。当一个庶民,当一个小家小户的女子,这样平凡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

让子絮又是苦恼又是无奈的是,金硕公主恰恰也是其中的一个。

在金硕公主沉思了片刻后,她抬起了头,目光透露着一股哀伤与绝望。“你不懂,若是我抛弃了我的姓氏抛弃我的身份,我就什么都不是,难道你以为这样的我能活下去?父皇这般坚决,这次的和亲,看来真是我云霏瑾的厄难了。”

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姓氏与身份,她不是洒脱的圣人,怎么舍弃。远嫁和番虽然背井离乡,但在那里自己身份依旧尊贵,总好过得过且过的隐姓埋名一生。

见子絮还要相劝,金硕公主迈开了脚步,几步就将子絮甩在后头。子衿宫外旭阳高照,让在屋子里呆了许久的金硕公主有些不适应,她眯着黑亮的眼,鄙夷的看着走近的女子,转身欲从别处离开。

女子青丝如墨染,高卷美人鬏。上插一朵海棠花,耳带八宝灯笼坠儿,身穿真丝藕荷色上衣,腰系藕荷色的八幅锣裙,裙子周围绣着兰花,外罩白纱,脚穿着藕荷色的绣花鞋。上宽下窄的瓜子脸,面似三月桃花,柳叶眉,杏核眼,悬胆鼻子,樱桃小口一点点。走道象风摆柳叶一样。真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流。

“金硕公主可是要回公主府?”女子高傲的抬着头,对金硕公主眼中的鄙夷虽有愤愤却不表露。

金硕公主冷哼一声,没做回答。

“本宫匆匆而来,为的就是在公主出嫁前见上公主一面,方才钦天监正已经禀报了皇上,本月初八正是吉日。”看着金硕公主一听到吉日两字神情就沮丧了起来,眼中的鄙夷更是换上了浓浓的哀愁,女子说的更是起劲了。“本月初八,可不就是后天吗,本宫心想若是不敢来见上公主一面,怕是会终身遗憾呢。”

一声媚笑,让金硕抽动了一下唇角。

后天,居然这般快,耳边的媚笑就像是剜心的刀,让金硕的世界骤然崩塌,旭阳也仿佛没了温度,四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反射的光那般的刺眼,金硕公主紧抿着嘴唇,只觉得天旋地转般的难受。

“公主,小心身子。”

一双手适时的托到了她的腰间,金硕公主紧紧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子絮,我们回去吧。”

见金硕公主如此,女子笑得更是娇媚,她招了招手,在身后的宫婢手中拿起了一块圆环玉佩。

“金硕公主此去千万里,也不知何时能归,本宫赠公主一块玉佩,以慰挂念。”

子絮回头,苦笑的看着玉佩上的反光与女子嘴角的笑意,扶着金硕公主继续前行。

而金硕公主只是冷笑一声,理都未理身后的女子。

丽妃,终究还是你赢了么?

身后女子的笑声渐行渐远,金硕公主痛苦的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挂在嘴角,成了她这一生最大的嘲讽。

“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子絮看着手背上那一抹鲜红,压制着心中的慌乱正要呼叫其他的时候,却被金硕公主捂住了嘴唇。

“子絮,不要声张,扶我回府。”一种虚脱无力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金硕公主紧皱着眉,掏出了手帕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出了宫门就可以看到来时的轿子了,子絮咽了咽口气,不露声色的扶着公主的腰从神色疑惑的禁军身旁走过,穿过了那对望天吼石雕后,她将公主放入了轿中,叫了一声回府。

看着轿子呀呀的抬起前进,子絮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开始感慨着生在帝王家的悲剧。金硕公主懂事后就一直与丽妃誓不两立,今日和亲的日期从丽妃口中说出,这该有多可悲可恨,若不是如此公主也不会被气得吐血,更不会如此沮丧绝望。

回公主府的路依旧很短,比去时的路长了许多,公主府外卫连依旧守在府门口,看着卫连那张有着猥琐的脸,子絮脑中丽妃的笑脸一闪而过。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两个人蛇鼠一窝般的让人厌恶,一股怒火噌的就冒了出来。

“公主回府,卫统领为何阻挡在前?”带着三分怒气,子絮抬手让轿夫停住了轿子。

偏生卫连极为不识趣,对子絮不理不睬却直接走到了轿边弯腰拱手说道:“公主,皇上已经下令,公主离京之期将近,命我等严加守护,不得让公主有半分闪失。”

轿子传出一声冷哼,将卫连一脸的掐媚抛在了一旁,卫连与丽妃向来同气连枝,而今自己要和亲丽妃扬眉吐气,就是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也敢与自己放肆,顿了一顿后,她张口说道:“禁军统领卫连冒犯本宫大驾,子絮,给我打。”

话音未落,一旁的子絮已然出手,卫连脸上笑容呆滞,显然对公主的突然大怒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这么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只手掌,张开了自己那张满是胡须的大嘴,居然忘记了去拔腰间的长剑。

啊的一声惊呼,让站在公主府外的禁军们止不住的冷颤了一下,这一生堪杀猪声的大叫,显然是来自他们的统领。

伴着一声起轿,卫连捂着胸口扑通倒地。

卫连是典型的空降部队,三脚猫的武艺,下三流的人品,要不是他有一个如日冲天的亲戚,他也不会有了今日的风光,可丽妃赋予他的全部风光,在今日被子絮一掌给毁了,四周闻声聚集的百姓交头接耳的看着滚地不起的卫连,迅速的将一个把禁军统领不堪狼狈描夸大了数倍的消息传到了街坊中。

入夜之时听着府上下人的禀告,子絮笑了笑,让他们关上了府上。公主就是公主,不是你们这样的人可以招惹的,,但她在走进了公主的寝宫看到公主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丝的脸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大夫刚走,他是摇着头拿着一大袋的金锭走的。公主得了厉疾,已经活不过几日了,引发此病的,就是在子衿宫前丽妃的那一番言辞。

“公主,喝药吧,刚刚熬好的,加了三勺糖,你趁热喝了吧。”

轻轻勺起一勺浓黑的药汁,吹了一口气,子絮将药送到了公主口中,公主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两眼无神的看着药勺。

“公主,别多想了,等等我就进宫去求见皇上,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定能医好你的病的。”

而公主却是摇了摇头,黑亮的双眼早已没了光华,突然的,她笑了笑,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子絮,你说是不是上天也不想我好好的活着,想要带我走?”

苍白凄惨的笑声,随着香炉里那块慢慢燃尽的香料熄灭,她爱着自己的权势,却不得不接受和亲离开这一切,后天就启程了,上天却给了她这么个消息,让她怎能甘心怎能接受。

“公主……”

子絮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不让它放出一声不该悲呼,但闭得住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悲痛。公主于她有救命之恩,两年的相处虽偶有不快却也有这几分情谊,不然她也不会起了代嫁的念头。

“子絮,这件事不要声张,后天就是我离京的日子了,我不会让丽妃那个贱人好过,你帮我。”

无力的声音透着一丝尖利,金硕公主猛的拽住了子絮的衣袖,见子絮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我要死了,要死了,既然要死了,丽妃那个贱人也不能好过,替我向父皇传话,就说要卫连护送我去和番,路上我若是出了什么事,卫连也脱不了干系,就算是我死,也要还了丽妃在子衿宫前的那一番嘲讽。”

说到动情处,金硕公主苍白的脸色泛上了一丝潮红,子絮看到公主眼中的那抹疯狂,明白了她的想法,公主从来都不是个吃亏的人,特别是与她恨的人更是呲牙必报,她是狠了心的要自己的死拖上丽妃,皇上一向喜欢公主,若是知道了公主的死与丽妃脱不了干系,必然不会像以前那般对待丽妃。

“从现在起,不要让别人进我寝宫,子絮,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一定要帮我,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这么多年了,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毒害我母后的人逍遥法外,我不甘心,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我的身份我的名字我的一切,等我死后你都可以拿去,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丽妃那个贱人去死,子絮,子絮,你一定要答应我……”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大红被面的牡丹上,格外妖艳。

取代公主,成为公主的复仇人,子絮摇着头,下意识的拒绝着这个主意,但公主就这么一直紧紧拽着她的衣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晃着,那一口鲜血更是让她心有不忍,其实她跟公主很相像,同样的有恩必报,同样的有仇必报,不同的是她是婢女,她是公主。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怎能代替?

“子絮,知道当初我为何救你吗?”

子絮摇头,等着公主继续说下去。

“当初,第一眼我不是看到了你与我九分相似的脸,而是揽到了你眼里的不甘,你不甘心做一个小乞丐,那时的眼神,像极了我,那时我母后刚刚过世不久,我清楚的知道她的死因,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父皇抱着那个女人夜夜春宵什么都不能做,我搬出皇宫,不是骄横,是因为我不想死在丽妃手中,也许在你看来,我骄横善妒多疑,不是我要如此,是我不得不如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守在这个秘密,一直想把丽妃的所作所为公告天下,我努力的在各方培养自己的势力,在三书六部各省插值忠于自己的臣子,但我终究只是个公主,我的目标还未成功,就不得不担上了为大靖和番友好和亲的任务。就算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一直也不敢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但现在我要死了,我怕再不说就只能看着我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了,子絮,你要帮我,帮我杀了那个女人。”

一碗汤药,已经被洒得只剩碗底那一坨黑色的药渣,子絮听着公主的秘密,脑子里不断回忆着以前的种种,一直以为公主对丽妃只是妒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原因,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也会如此吧。

哎……

一声叹,她放下了手中的药碗,跪到了床榻前说道:“公主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公主坚持如此,我一定不辱使命。”

“好好好,我们长得相像,这几日你就在寝宫里练习我平素的动作,他日你用我的身份出现,别人一定识破不了。”金硕公主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躺了下来,刚才的一番举动已经让伤了元气了。

“可是公主,你与皇上到底有至亲血脉,不管我学得多像,他日相处多了,他一定会识得出来的。”子絮心思向来缜密,若要假冒公主,首先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公主的至亲——皇上。

“这些年我与父皇越渐梳理,他要丽妃那个贱人不要我这个女儿,他怎会认出我来,我那几个哥哥,除了二哥外,都向来极少关心我,也不会出问题,你要注意的,是二哥与浩然哥哥,他们素来与我亲近,对我一些小习惯也熟知,但你只要多练习练习,他们也不会认出。”

说到二皇子与丞相之子习浩然的时候,金硕公主笑了笑,这么多年的孤军奋斗,也只有他们两个是真心待自己好,让子絮替代自己,总比让他们听到自己死讯的好,只是不知道云知容听到自己和亲路上遇敌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肯定会拍手大笑吧,虽为姐妹,却如同世仇,若不是自己无暇与她胡搅蛮缠,怎会让她活到现在,还活得这么好。

“公主若是想在和亲路上嫁祸丽妃,恐怕要谋划一番了,这几年公主培养的死士已有五十余人,我等下就让他们扮作公主府的侍卫,到时陪着公主一同离京,总是用得上的。”

“不,不要让他们进入和亲的队伍中,你明日就让他们出京,穿着禁军的衣服潜伏在和亲必经的道路上,我要让卫连百口莫辩,更要让丽妃脱不了干系。”

不甘的背后,总是藏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金硕公主已经陷入了自己的盘算与幻想中,她会时不时的干笑一声,也会时不时的皱眉,子絮看了一眼已经没了一滴药汁的药碗,心中暗自叹了一声,退出了寝宫。

再与管家吩咐了一声后,她换了身装扮出了府门,本来可以放信号联系,但心中公主府外有卫连看着,难免会出事。一路北行,她穿过了两条街,停在了一处小宅子前。

小宅子外挂着两个大红的灯笼,一扇朱门已经掉了大半的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百年的老宅,子絮上前,拿起了狮面兽口中衔着的铜环敲了两下,顿了一顿后她又敲了三下。

等了片刻,破旧斑驳的府门被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双鬓斑白的老者,在看到一脸严峻的子絮后,他侧身让开,在子絮进入院中的时候关上了府门。

“这么晚,子絮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老者手捧着一盏油灯行在子絮身侧,最后将她带到了一件小屋子内关上了屋门。

院子很大也很破旧,但这件小屋却是书香铺面贵气逼人,子絮径自走到书桌前坐下,等老者关好了门后她说道:“公主有吩咐,明日你们就一同离京,潜伏在去和番的追风坡上,记得去一下城外的归来客栈,那里会有人接头,倒是按着他所说的去做就行。”

“是,子絮姑娘。”老者放下了油灯,颤颤巍巍的走到了书桌前,他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不,应该说是这座宅子的挂名主人,因为这座宅子,是属于而今躺在床榻上疯狂盘算着的公主的。他手下的人全是这些年训练出来的死士,有五十余人,算是公主最可信的力量。

“子絮姑娘,这一日京中传言四起,说是公主因和亲与皇上翻脸,不知是真是假?”老者因与子絮有过几次来往,清楚子絮的性格,故而说话很直接,但在看到子絮眼眸里那一瞬的冰冷后,他咂巴咂巴了一下嘴,讪讪的笑了一笑。

“不要问的不要多问,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不会因为和亲而改变,公主为了大靖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百姓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怎的也说一些风言风语。”子絮不悦的扬眉,随意的打开了书桌上的一本诗集,她与老者对外宣称的身份是叔叔与侄女,所以她来一趟也不能就这么快离开。

京城不比其他地方,她呆的地方更不比其他,有很多眼睛在看着公主府,她是公主的亲信,出行被人跟踪也是正常。

“子絮姑娘,你又不是不知百姓的那张嘴,据说皇上已经张榜了,下午好多人去看了呢,说是后天午时,公主的马车就要启程了,难不成我们要做的事与这有关?”见子絮合上了诗集,老者住口,知道自己又多言了,见气氛太僵,他自顾自的笑了笑说道:“子絮姑娘你看,我老了,这张嘴就喜欢唠叨了,说错了什么课不要见怪,明日大早我就会让他们出京城。”

“嗯,公主现在处境很危险,你们是她最忠心的属下,这件事一定要办好,不然你、我、公主都会万劫不复,听明白了吗?”横眉冷对,子絮拿起手旁另一本诗集,百无聊赖的打开了封皮,她心中也很苦闷,想着公主那个疯狂的计划与一想到她即将要离世的事她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

老者看出了她的不快,在住嘴后,他转身出了门,片刻后,他端来了一盏茶。一盏冒着热气桂花香四溢的茶。

“你心有苦闷,自然看什么都烦躁,公主处境很危险,你又何尝不是,喝了這盏茶再回去吧。”

老者颤颤巍巍的身形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就在他进屋后的那一瞬,他扬了扬手,身后的屋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若不是还有用处,他也不可能还留在这里,他是五十多名死士的领头,更是公主手下最得力的下属,子絮有着自己的身份,他也有着自己的身份,他们不是朋友,却因着各自的身份常常接触,接触之余,也产生了一点友谊,但这种薄如蚕翼的友谊,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化为虚无。

就如老者不会怕他的挑眉,也如子絮也不会因他的年纪和身份而觉得他迟迟老矣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子絮知道,这个看上去可爱可亲的老头,有着不输于她的本事,他们在某一角度某一高度上将,是平等的。

“茶是好茶,但这么热的天,喝热茶实在不是我所好。”听着老者的关怀之言,子絮紧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但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诗集,只是让老者将茶盏放在了书桌上,然后继续翻看着诗集。

“这本诗集,是皇上所写,书馆有卖,十两银子一本,做工很差,却卖得很贵,里面的诗虽然不错,却算不得上等,比之青莲易安之流,差的不止千里,可书馆里他们两人的诗集只卖半钱银子,谁让大家的身份摆在那里呢,这些人啊,总是变得法的讨好着皇上。”放下茶盏后,老者拿起了一本诗集,在书桌旁坐下,也揪着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

“不用说,你这本书一定是在户部尚书之子沈兴恬的书馆里买的吧。”

听着他有些大逆不道的调侃,子絮扑哧一笑,心中的烦忧顿时减半,见油灯有些昏暗,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剪了一半开叉的灯芯,才继续拿起了诗集。

“你怎么猜到的?”老者笑着翻了一页,用着最平淡的语调说着一句本该很惊讶的话。而子絮也是扯了扯嘴角说道:

“京城里也就他的书馆最势利,有这么一本拍马屁的大好机会,他沈兴恬怎会放过,这个马屁不是其他书馆不想拍,而是拍不起,谁让他们没一个当官的老子呢。”前世见多了官二代的她对这些事习以为常,封建社会更重门第,官二代比之现实世界更甚,天子脚下那些大臣,更是一个个的变着法讨好着皇上,她只是一个小老百姓,以前也是,现在也是,将来还不确定,虽然她有着穿越着的优越感,却没有拯救天下拯救社会的觉悟,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老百姓,管的越多死得越快。

无疑,死过一次的她很怕再死一次,所以她的穿越不华丽不波折,只是从一个乞丐去了战场再回了繁华之地。她没别人那么好的运气,穿越成了公主王子皇妃王妃,就连最基本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也没混到。她想,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穿越者。

“子絮姑娘情年纪轻轻,见识道理倒是知道不少,老朽这一生为公主效劳,最明白那些大臣的丑陋嘴脸,老朽觉得,这次公主和亲之事,有蹊跷。”老者现实夸了子絮一顿,后有神秘兮兮的凑到了她身旁,在他看来,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又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皇上怎么也不会让她去和亲。

子絮没有接话,想着出门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盘算着的公主,她合上了封皮叹了口气,公主也争取过,也哭泣过,但最终还是这个结局,只是不知这一夜,公主回想出什么计策。若自己真的就这么桃代李僵的成为了公主,那自己的以后该如何自处?

“李爷,你说要是一个人坐上了她不该坐的位置会怎样?”终于问出了心头的疑问,子絮觉得很轻松很舒坦,心情不好之下,她端起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还咂巴咂巴嘴赞了一句好茶。

“不是我的茶不香也不是你不喜,只是心忧困惑罢了,一个人坐上了他不该坐的位置,也许会死,也许会继续做下去,看他怎么做了。”两人看的不是诗集,子絮坐了这么久,没看进去一个字,而老者坐了这么久,目光也一直停留在诗篇的开头那一句上。

“要是我,我选择后者。”起身,子絮打开了屋门,在迈出了一只脚后,她回头说道。

老者捋了捋斑白的胡须,不置可否的眯紧了眼。“因为谁也不会选择第一个,人啊,说到底都是自私的。”

一阵灼热的风,伴着屋门掩上袭来。

屋门并不明亮的油灯摇曳着闪烁被压低了,等风头一过之后又乘势高涨,老者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扭曲,高大得如同他自身的实力一般。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一团黑云妙曼的贴近了斗大皓洁的圆盘,挡住了熠熠光辉,只余一小角的白玉,高傲的俯视着大地。

就是这一团黑云的笼罩,圆月之下的这处恢宏的建筑一点一点的隐于黑暗中,建筑里头各处亮起的灯火倍显寂寥。

京城的夜,永远不会平静,就如这建筑里头的灯火,总是忽明忽暗的摇曳着显示着自己的不甘寂寞。

丽妃,这个集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侧躺在景宁宫内敞开的花窗旁。一身淡蓝色长衫托地,裙边绣有朵朵花瓣,袖口处系一素色丝带,外身披一件粉色罗绸,薄如蝉翼,透出几丝典雅,又似乎衬出了这深宫的味道。她是极其妖艳适合深宫的女子,入宫十五年,豆蔻之年的羞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风韵,年华虽远,韶华犹在,自从先皇后死后,她独占后宫恩宠,如今的她谁又敢轻看?

唯一敢轻笑那般不屑鄙夷的女子,即将要远嫁和番,这一世许就不会再见,突然的,她有些落寞,一种无人可戏耍无人可于她明争暗斗的落寞。但更多的是,是高兴,想着今天离去时金硕公主的那一口鲜血,她就激动得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只好躺倒窗边看月亮。

月亮很圆很亮,没有繁星的夜幕她最喜欢,天上有一个月亮就好,就像日天只有一个太阳一样,为什么要那些画蛇添足的繁星?一个月亮还是这么亮,就像后宫里,有她一个就够了……

庆安宫内灯火明亮,公主和亲有许多礼节,当然这些都不用皇上打理,但这么适应入眠的夜,皇上还是失眠了。站在镂空花窗旁,皇上看着窗外的明月,突然说道:“安亭啊,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皇上您是天子,怎会做错呢……”安亭是安公公之名,在这皇宫也就只有皇上会这么叫,已经也还有一个人会这般称呼他,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泠绮说过,让朕照顾她一辈子的。”

泠绮,先皇后的名字,在这皇宫也只会有皇上一个人这般称呼她,在这座皇宫,大家都是没有名字的……若是君王喜爱,还会呼你之名,若是不喜,连个名字名分都没有。

“皇上,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何要动摇呢?”早年在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安公公就服侍在他身旁,主仆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伴君如伴虎的箴言之下,他有时还是会有些唐突的提点这么一句。

“朕老了,人一老,就总会会想起许多不舍的事,当年皇后死得突然,又没有给她风光大葬,朕心本就有愧,霏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如今却要她远嫁和番,叫我如何对得起皇后……”

就如之前金硕公主要闹一般,皇上也总要长吁短叹一番的才会心里好受一些,安公公站在一旁,踟蹰了许久还是说了一句话:“皇上若是这样觉得,一切还来得及。”

“不可,朕金口玉言,怎能失言与天下百姓,再说,和番那边也明确的说了和亲之人,大靖连年大灾,而和番却是连着好几年的风调雨顺,大汉又是治理有方,现在又吞并了周边的小国,现在大靖还不是兴兵动众去讨伐和番的时候。”身为皇上,他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大靖连年大灾,这几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各地的收成还好一些,但和番却是如日冲天,现在这个时候,叫他怎么可以拿百姓去冒险。

到底还是国家为重,安公公道了句皇上圣明,心中叹了口气。

黑夜,就如同一个大染缸,污染了一切,掩饰了一切。

黎明的太阳,没有午时太阳的灼热,也没有夕阳西下时的瑰丽,有的只有清新与一丝凉爽的风,随着温度渐渐的升高,京城的市集慢慢的热闹了起来。

今日最热闹的话题,还是公主和亲之事,昨日许多人都去看了城楼下张贴的皇榜,嘘嘘之余,更多人啧啧的感慨着金硕公主的悲剧,和亲日期定得这般快,圣旨下得这般突然,再加上公主府外昨日就重重把守的禁军与昨日传出关于公主与禁军不合的谣言,聪明却又爱联想的百姓在第一时间就认定了金硕公主失宠的事实。

公主府内却很寂静,寂静到下人走路都极其小心,谁都知道公主病了,因为那天在皇宫外跪了两个多时辰,公主昏迷身体还未恢复,寝宫内只有子絮在服侍着,她穿着公主的衣衫,带着公主的首饰,学着公主平时的动作,一遍又一遍,让京城百姓热谈了一天的公主,就躺在床上度过。没人知道寝宫内有这么奇异的一幕,也没人知道这个为了报仇而隐忍了十年的公主已经细细谋划了一个怎样疯狂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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