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时，县令后院一只鸽子腾空而起，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

与悦来楼隔着一条元水的泰和楼里，一戴着鬼面的男子，坐在窗边，一边品着茶，一边轻敲着扶手。声音不大，暗卫们却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深怕发出一点声音，惹怒了主子。

原本主子就不惜命，投入镇国将军麾下时，浴血沙场，不胜不归，多少次死里逃生，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自从镇国将军一家噩耗传来，他带着属下快马加鞭，从北境赶往南境，跑死了三匹马，在明月峡整整搜寻了一个月。山上、山下无一遗漏。累也就罢了，得知皇后血崩一尸两命的消息后，他还染上了酗酒的坏毛病，性子变得阴晴不定，带过来的属下没有不被罚过的。

如今做事更是离谱。他们的目标是京城，结果，下元节前夕，主子居然安排人盘下了生意不温不火的客栈泰和楼。上元节那天，他还自个儿坐在窗边看完了整场比赛。昨日吧，他跑到新平县县令府里待了一夜也就算了，今早又安排轻功最好的侍卫凌风去守着县令府的小姐。堂堂王爷第一侍卫，稀里糊涂地由明转暗了。不知是哪里招惹主子了，被罚的这么惨。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测了，他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好了。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栽的。

一只鸽子飞到了窗台上，暗卫影一立即现身，抽出绑在鸽腿上的纸条，双手递给了鬼面人。鬼面人打开纸条，淡然地看完了纸条上的内容，握紧拳头，五指再张开时，手心的纸条已变成了碎末。

他对着空气连下三道指令。

“传令凌霜，今日准备一下，明日混入县令府，贴身保护县令府的小姐王梓妍。王小姐若有差池，她自刎谢罪！”

“传令凌风，扮成车夫，三日后随王小姐的马车去蒙源寺！影十一，影十二，暗中保护！”

“凌霄，三日内，我要知道下元节当天王鸿宇怎么中的毒！”

只听见几道风声，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蒙源寺？当真只是为了祈福吗？蒙源寺位于明月山山顶，与明月峡间隔不足二十里。他真希望她能做点什么。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一个大胆的计划便成了形。

……

翌日一早，王梓妍又带着秋菊出了门，这次是直冲当铺。她本身就不太喜欢打扮，只留了一些常用的饰品，其他的都死当了。明月峡一行，要用钱的地方多。秋菊一贯谨慎，也不多言，小姐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这次典当，整整当了二百两银子。对于秋菊，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一等大丫鬟月钱一两银子，逢年过节，主子会打赏些，但也不会太多。而对于王梓妍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了，想想自己的复仇之路，她就头疼，她得想办法挣钱了。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前路渺茫。

刚从当铺出来，就见一布衣大婶气势汹汹，拿着擀面杖追着一乞丐满街跑，边追边骂：“穷叫花子，叫你偷包子，老娘今天不打死你誓不罢休！”

乞丐未做声，一边跑，一边用脏手把包子往嘴里塞。

街上闹哄哄的。行人们纷纷驻足，将大婶与乞丐围在了中间。

有的心善，劝解道：“李大娘，不就是一个包子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不是饿得狠了，谁愿意偷东西吃？”

也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一就有二，今天不给点颜色瞧瞧，下次还不知道偷什么呢？谋财害命也说不准！”

有的已经开始紧张自己的钱袋，摸了摸，还在，就继续看热闹了。

王梓妍不再是那个心怀天下的一国之后了，乞丐原本地位就低，是生是死，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眼神微冷，向四周扫了一圈，便出门右转，离开了当铺。

突然，乞丐一个踉跄，冲了过来，撞到了秋菊身上。可能是太久没有吃饭，力气并不大，秋菊只是晃了一下，便站稳了身形。正要发火，便见李大娘骑到了乞丐身上，手中的擀面杖雨点般地朝乞丐身上挥去。

乞丐一声不吭，就像个死人一样，双手抱着头，匍匐在地上，任李大娘打骂。

秋菊担心会冲撞小姐，挡在了王梓妍前面。

王梓妍淡漠地扫了一眼，发现乞丐趴在地上，衣不蔽体，浑身青紫，有的地方已经出了血，显然长期被虐待。她不想掺和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但也做不到那般绝情，给了秋菊一个眼神，便接着往前走去。

秋菊立刻走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

李大娘正在兴头上，被打断，心里不爽，跟个泼妇一样，一手叉腰，一手用擀面杖指着秋菊说：“哪里来的小丫头，管闲事管到老娘头上！”

“新平县县衙！”人群静了下来。

“你算老几啊？你说是，就是！”

“去了不就知道了！”

李大娘翻了个白眼，恨恨地说：“她偷了我包子店的包子，偷一个也就算了，一格都弄脏了，这一早上的生意都被她搅没了！”

秋菊从钱袋里掏出二两银子问：“这个够了吗？”

李大娘一秒变脸，两眼放光望着银子，点头哈腰地说：“贵人，够了！够了！”

没等秋菊递过去，她就将擀面杖往后腰的腰带里一插，将银子抢在了手里，还用牙齿咬了咬，试试真假。

东周战乱初平，新帝登基，这两年休养生息，物价并不高。钱币分为两，钱，文。一两等于一千文，一钱等于一百文。一个馒头一文钱，一个肉包子三文钱。一个包子铺一天的进项，大约两百文。扣除成本，一天也就赚一百文左右。二两银子相当于二十天的纯收入。

四周的行人，见到李大娘那个财迷的样子，都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人群渐渐就散去了。

秋菊，蹲了下来，用手戳了戳：“喂！还活着不？”

乞丐抬了抬头，迷茫地望着秋菊。

秋菊放下一两银子说：“这是我们小姐给的，赶紧去看一下大夫！”说完，起身走了。

乞丐低下头，眼中一道亮光闪过。她将一两银子握在手上，爬起身拔腿就往王梓妍方向追去。快到王梓妍身边时，一道掌风迎面而来，乞丐躲避不及，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秋菊见此吓一跳，追上乞丐，狠狠地踢了乞丐一脚：“我们小姐心疼你，救了你，还给了银子，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小姐的？”

那掌风便是来自王梓妍。出手快，秋菊并没有看到。王梓妍的功夫算不上多高，战场上杀敌足够了。她最擅长的是轻功与隐匿，是父兄让她自保用的。现在的身体才十二岁，她只能发挥出先前的五成。刚才乞丐追来，她条件反射，便使出了一掌。

“秋菊！”王梓妍喊了一声，秋菊便后退了几步，闭口不再言语。她知道小姐自有打算。

王梓妍走到乞丐前面说：“抬起头来！”

乞丐气息平稳，缓缓抬起头来。一脸的赃污，分不清是男是女。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左手手臂撑住地面时，上身破烂的衣物微微下滑，左肩漏了一部分出来，青紫的肌肤上，梅花纹身清晰可见。

王梓妍心头一紧，将自己外衣上罩着的一层素纱脱下，裹在了乞丐身上，与秋菊一起扶着乞丐进了客栈。

梳洗干净后，乞丐将所有的发丝简单挽起，穿上了王梓妍准备的青色成衣。一张平凡无奇的脸，配上这利落的装扮，一点也不似普通乞丐，反倒像是暗卫。见到王梓妍，她目不斜视，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霜儿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说完，她低着头，不再多言。

王梓妍没有作声，而是给了秋菊一个眼神。直到秋菊走出房间，关上房间门，她认真打量了一番霜儿，才开口：“把衣服脱了，一件也不留！”

霜儿没有质疑，按照王梓妍的要求，脱得一丝不挂。

王梓妍绕着霜儿走了一圈，只见霜儿浑身青紫，后背上擀面杖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左肩上的红梅栩栩如生，傲然挺立，恍若斗志昂扬的苏家军。王梓妍心里一阵酸涩，嘱咐霜儿穿好衣服，便又坐在了椅子上，一边细细品茶，一边沉静地问道：“你不是新平县人吧？”

“婢子原是洛城锦绣阁一名普通绣娘，因两名管事意见不合，受到波及，惨遭追杀，这才误入了新平县。”

“你说的管事是谁？”

“二当家如诗姑娘，三当家如画姑娘。婢子是三当家买回来的。”

“从洛城到新平县，这个距离不远呢！这么久了，你们三当家没有安排人找过你吗？”

“婢子不知。婢子离开洛城已经一月有余。”

霜儿姿态恭敬。王梓妍不问，她便不多说一句话。

王梓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除了你，你们锦绣坊还有谁也到了新平县？”

“只有婢子一人。我们小组的十人，只有我一人还活着。追杀我的人到了江水，便离开了。婢子发现，越往南越安全，所以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到了新平县。”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婢子感激小姐的救命之恩，愿意卖身为奴，听从小姐安排。”

“我不养无用之人。你会做些什么？”

“婢子虽是普通绣娘，但是，绣工也不错。如果小姐不嫌弃，以后小姐所有的衣裳都可以交给婢子来做。”

“我府上不缺绣娘。”

“做粗活也行。只要是小姐吩咐的。”

“杀人呢？”

“一切谨遵小姐吩咐！”

王梓妍冷笑了一声：“连底细都不清楚的人，我凭什么要留下？”

霜儿额上冒出了一身冷汗。她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很好应对，没想到跟她的主子一样难缠。

“小姐想知道什么，婢子一定知无不言！”

“锦绣阁不是做情报生意的吗？你就没有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婢子只是最低等的绣娘，加入锦绣阁不足半年，学的是刺绣技术，不懂情报生意。”霜儿脸有点发白，锦绣阁的事情，她的确知道不少，但是，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她心里没底。感受到王梓妍洞察一切的眼神，她心底发憷，深怕过不了这一关。

王梓妍不再说话，只是用茶盖刮了刮茶沫，一心品茶。

室内静到只有茶盖与茶碗碰撞的声音。霜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得不到王梓妍的信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一刻钟后，王梓妍还是没有说话，续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霜儿心里没底，又透露了自己的一点底细：“婢子今年十四岁。父亲是一名大夫，因为战乱，带着一家人北上。家人重病不治，只留下婢子一人。婢子对京城不太了解，被卖入了青楼。是三当家于心不忍，为婢子赎了身。三当家不仅安排人教了婢子刺绣之术，还教了医术，毒术也学了一点。”

“三当家教了你那么多，她有难，你不去拼死相护，反倒只身逃亡，如此忘恩负义，我如何信你？”

霜儿双腿打了个颤，头埋得更低了。几个呼吸后，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三当家失踪了！”

王梓妍右手一顿，茶盖轻轻盖在了茶碗之上。讽刺地笑了笑：“你不是普通绣娘吗？怎知三当家失踪之事？”

“三当家失踪之前派人通知婢子，若是两日内未见到她，说明她已经殒命，婢子尽快收拾行李南下，与锦绣阁划清界限！”

“她可有交代你什么？”

“没有。”霜儿摇了摇头。

王梓妍的拳头捏紧。霜儿身份不明，她说的话不能全信。但是，也不难猜出如画已经凶多吉少。

她依然一副淡然的模样，看着霜儿说：“你确定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吗？”

霜儿摇头，双眼含泪，哭泣着说：“请小姐收留婢子！婢子如今身无分文，离开了小姐，便会饿死街头！”

王梓妍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这里有十两银子，何去何从，你自个儿安排！今日的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说的话，我也会当做没有听过！”

见王梓妍起身离开，霜儿一着急，抱住了王梓妍的右腿：“功夫婢子也会一些，婢子可以贴身保护小姐！”

王梓妍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你连我都打不过，何以保护我？”

霜儿赶紧松手，头重重磕在地上。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霜儿颤抖着说，“三当家还给婢子留了一句诗，婢子不懂。”

“这句诗，你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

王梓妍舒了一口气。这句诗是她与如画接头的暗语。即使无人传话，她也会找到那个地方去。只是现在实力不济，北上只能是死路一条。她不会冒险。

当初创建锦绣时，怕如诗、如画两人的分工弄混，她给两人的暗语不同。她与如诗的暗语是“鸣岐今日见，阿阁伫来翔”。没想到如今的暗语，却成了判断忠奸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