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了个弯，阿惹就看见不远处子铁书记和铺子里的几个男人蹲在他房子旁边的一片老核桃树林里嘻嘻哈哈的抽烟吹牛纳凉，每个人身边还开着一瓶“雪花”啤酒。

阿惹心里有些责怪道：

“怎么会没开完会就先回来喝酒了呢?”

但转念一想，子铁书记是自己的领导，又是长辈，而且全乡所有的村干部在乡政府开会都是这样，半道上经常开小差，乡上都没办法，自己怎么敢管？算了。

寻着脚步声，子铁和几个中年男子也都看见了阿惹，于是打着招呼，并将酒瓶递给她，“阿惹主任，来，干酒。”

阿惹连忙摆手，微笑着走拢他们面前。

“子铁书记，我跟您汇报个事。”阿惹凑到人堆里。

子铁书记头上包一根已经乌黑的白底红花的帕子，右手大拇指在烟斗上将兰花烟轻轻地往下按了按，咂吧几下，吐出几绺淡淡的青烟，然后向旁边地上“啪”的一声吐出一口清口水，不紧不慢的道：

“有啥事？”

那几个人也都抬眼看着阿惹，将屁股下的查尔瓦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一股怪味混合着酒味在空气中弥漫，阿惹皱了皱鼻子，这是几个男人身上发出的长年不洗澡的味道。苍蝇也在他们周围“嗡嗡”盘旋。

子铁家的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在不远处悠闲的觅食。

子铁指了指自己屁股下坐的那根长木头，示意她坐。一股浓烈的兰花烟味萦绕在这团转周围。

因为阿达（——父亲）也要抽这种烟，所以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味道。多次让阿达不要抽，但每年开春，他都要在山坡自家的地里种上十来株，说，这不花钱。

“省上要给我们村派一个工作队……”阿惹顺势坐在那根木头上。因为爬山走得有点急，所以气喘吁吁，她用手做扇状，轻轻地在耳旁扇着，既是扇风，也是驱赶扑面而来的苍蝇。

因为在核桃树下，已经没有了刚才在裸露的阳光下将自己晒得生痛。树荫下，丝丝凉意慢慢地爬了上来。

子铁书记面无表情的继续咂吧着兰花烟，沉默着。其他几个男人倒用吃惊、好奇的眼神看着阿惹，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

“不可能吧？”

“省上当官的会到我们这么穷的地方来？”

“工作队？是不是土改时期那样的工作队？”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说：

“过去上海知青、重庆知青也来过我们这里呢。造孽，吃的都没有。”语气中透着同情，还有一丝骄傲。

子铁书记砸完烟，对着烟斗“噗”的一声，将里面残渣吹了出去，烟渣如一个个黑色的小精灵跳出烟斗，纷纷扬扬的撒向地上，然后他又习惯性的将烟斗在木头的一侧轻轻地敲打着抖出里面剩余的烟渣，慢条斯理的问道：

“他们来做啥子？检查工作？”

阿惹连忙解释道：

“不是检查工作，是来帮助我们脱贫攻坚的。”

其他几个男人一听，都露出了笑容，又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噢哟，省上的那些当官的要来帮我们了呢。”

“看来我们诺苏有希望了呢。”

“肯定要给我们发钱了。”

……

子铁书记“哦”了一声，毕竟是村书记，比这些人要沉稳得多，而且脱贫攻坚也搞了一两年了，就那么回事。看见几个人那副巴巴的样子，他有些不耐烦的道：

“有啥子帮的？我们有吃有穿。”继而又问道：“他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然后拿起脚边的啤酒，“咕嘟”的喝了一大口。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

“两三年呢。”阿惹回答道。

“啥？”子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将脸转向阿惹，吃惊的问道，耳垂上的银质耳环在太阳光下闪过一丝光，嘴角流出一线啤酒，手不由自主的又去拿出刚才已经装回衣服口袋里的兰花烟布袋。左手捏住布袋，右手的烟斗在布袋里上下左右滚动着装烟。好不容易装好，点燃，才又恢复了平静，道：

“怎么来那么长时间？”

阿惹也不知道怎么给子铁书记解释：“这是乡上的海来书记今天在会上讲的。说是省上安排的全省统一大行动。”

其他人在旁边齐齐的发出惊异的“阿啵”声。子铁书记咂吧了几口烟，茫然的看着前方。

阿惹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道：

“工作队还要吃住在我们村上。乡上让我们给找房子。”

子铁书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阿惹。

“他们明天就要来。”在子铁书记面前，阿惹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声音有些低了。

子铁书记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但看着阿惹一副认真的样子，想了想，淡淡的说：

“那你去落实一下。”

对于子铁书记这话，阿惹已经习惯了，她知道，这次也不会例外，于是点了点头，答应着。在她转身准备离开，子铁书记突然问道：

“来几个？”

“四个。”阿惹停住了脚步。

“几男几女？”子铁书记拿着手上的烟斗，凝滞不动，眼睛望着阿惹。

“说都是男的。”

子铁书记将烟斗在屁股下的木头上敲得哆哆响，烟渣散落在脚前，脸色也有些微微难看。

“我想他们就住村委会。”阿惹连忙用安慰的口吻将一路上已经考虑好了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害怕看见子铁书记不高兴的样子，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乡上说，县上组织部明天上午就要把他们的床和铺盖、毯子、棉絮都要拉来。”

其他几个男人也附和道：

“上面来的就是应该安排好。”

子铁像松了一口气，对阿惹道：

“那就好。你去准备一下，我就不去了……哦，来了后，我们村上还是要给他们杀个小猪儿，干坨坨肉，欢迎欢迎他们。让上面的领导知道我们彝族人是好客的。”

然后一笑，又道：“这些上面来的人，住不了多久就会跑的。随便找个地方住就行了。”

一听说要杀小猪儿，旁边几个人都嘿嘿嘿的笑了起来，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子铁书记，好像已经闻到了四溢的坨坨肉的香味。

阿惹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说“村上哪来的钱买小猪儿”，但转念一想，人家省上的工作队远道而来帮助我们脱贫，我们杀个小猪儿算什么，哪怕我阿惹把自己家的小猪儿拿来杀了也是应该的。于是快乐的答应了一声，道：

“那我先去把村委会的清洁卫生打扫一下。”

太阳渐渐西沉，原先碧蓝如洗的天空慢慢阴沉了下来。大山中夜晚的凉意骤然四散在空气中。

看着阿惹远去的背影，子铁书记咂吧兰花烟的速度放慢了许多。这娃儿能干，但是……想到这，子铁书记被烟子呛得“空空”的剧烈咳嗽了起来。然后说道：

“大家都回去吧。”

说完后，起身拿起屁股下的擦尔瓦斜挂在左肩上就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