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里:盛世如我愿(骁骑校小说)免费阅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回杨蔻蔻没有和赵殿元挤一张床,而是和衣坐在地板上闭目养神,赵殿元有心想招呼她上床来睡又不好意思开口,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去阁楼空,杨蔻蔻又一次不辞而别。

这个神秘的女子,每一次都是突然出现,悄悄消失,赵殿元怅然若失。

在上海,新的一天是由倒马桶开始的,如大号黑棺材的粪车轰隆驶来,打破黎明的宁静,粪夫拉长腔喊道:“咦哎~~”

家家户户的女人们拎着或朱紫或金黄色的带着铜箍铁箍的各色马桶从石库门房子里出来,粪夫娴熟的将马桶里的排泄物倒进粪车,再用长柄勺舀些水进去搅拌一下将残余物搜刮一空,这些粪车都会在早晨八点之前赶到曹家渡或者打浦桥的粪码头,把上海人的粪便用船拉到四乡去肥田,人粪尿滋养的庄稼成熟收割后,再由跑单帮的带进上海,换取五洋杂货,针头线脑。

粪车走了之后,主妇们开始刷马桶,她们聚集在靠近阴沟的空地上,用竹刷加蚌壳清理自家的马桶,刷完后倾斜放在门口晾晒,这才去生炉子买菜做饭,这时候倘若在外滩的高楼大厦望过来,用旧报纸废木片生煤球炉的青烟在天空中弥漫,宛如乡村的炊烟袅袅。

赵殿元没有女人,但他也不用自己洗刷马桶,每月只要花五毛钱,二十九号里住二层阁的嫂嫂就会帮他料理好马桶的事情,灶披间里八个煤球炉也没有属于赵殿元的,单身汉不需要生火做饭,在在大饼店和普罗餐馆里就能解决一日三餐。

早晨的二十九号充满了烟火气息,邻居们梳洗打扮,烧火做饭喂孩子,灶披间里一排煤球炉上煮着食物,赵殿元从阁楼下来,和每一个人点头致意,打声招呼,他性格好,为人热情,邻里之间相处的不错。

上工的路上,赵殿元买了一份申报,新鲜出炉的申报纸还散发着油墨味,看到第四版,一则新闻让他心头一紧,大亨潘克竞先生府上大喜,潘家小开潘骄与慈溪杨府之女丽君喜结连理,沪上闻人纷纷到场祝贺云云,配图是新人合影,坐着的是身穿婚纱的杨蔻蔻么,站在椅子后面的大约是自己吧,可是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太过模糊,别说蒙着头纱的杨蔻蔻辨不出五官,就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脸。

赵殿元将报纸上的新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将这一版折叠好放在贴身的兜里,他在畅想,若干年后再拿出来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或许那时已经儿孙满堂。

和记营造厂在跑马场北面的长沙路新闸路交叉处,再往北就是自来火厂和苏州河,战争期间,营造厂没有了建房子的大订单,只能接一些修修补补的活儿,赵殿元刚到,接待室的小姑娘就送来了大饼卷油条,满脸雀斑的小脸蛋通红,丢下就跑,她是副厂长的女儿,谁都知道她喜欢电工小赵,但没人说破。

今天的活计很简单,去跑马厅路上的仁济育婴堂装电保温箱,赵殿元提着工具箱来到育婴堂,远远就看到空中悬挂着无数条尿布,五颜六色上千条总有,堪比万国旗帜,育婴堂门前一群闲人袖着手看热闹,天井里放着一口薄木板钉的棺材,里面装着三具草苫包裹的婴儿尸体,从闲人们的交谈中得知,育婴堂门口本来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专门用于接收弃婴,通常穷人家会在拂晓时分悄悄将丢弃的婴儿放在抽屉中,冬日严寒,太多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育婴堂的抽屉不够用,他们就把婴儿放在门前水门汀地面上,等到发现已经冻死了。

育婴堂的总务主任派了一位工友带赵殿元去干活,工友抱怨说仁济育婴堂是光绪朝时候建立的,房屋和家具早已陈旧,如今每天都收到起码三四十个弃婴,更加不敷使用,几个修女嬷嬷和十几个奶妈根本照顾不过来。

来到保温房准备开工,赵殿元刚拿出工具,忽然惊鸿一瞥,窗外熟悉的身影闪过,他起身望去,正是不辞而别的杨蔻蔻,系着围裙,抱着两匹白布匆匆而过。赵殿元丢下手上的活儿追过去,进了一个大通间,只见数百张小铁床横平竖直的排列,婴儿们嗷嗷待哺,哭声震天,几十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忙碌奔走,冲炼乳、换尿布,哪还能找到杨蔻蔻的影子。

一个修女嬷嬷将赵殿元赶了回去,他只能向工友大哥打听情况,工友说那些女孩子都是两江女子师范的童子军,在她们校长的带领下前来义务帮忙的。

“其中有一个叫杨蔻蔻的么?”赵殿元问。

“那就不清楚了。”工友摇摇头,又说人手还是不足,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会照顾孩子,还是得上了年纪当过母亲的妇人才合适,除了看护妇,还需要大量缝纫和洗涤工作需要人手。

等赵殿元干完活出来,育婴堂的大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全是来募捐的市民,现金、布匹、小床小被、炼乳药物,租界里穷人多,富人也多,三百万人口里,有善心有能力的也不在少数。

下午,赵殿元去别处干活,却总心不在焉,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来到仁济育婴堂,他心底存了个念头,想着能再见到杨蔻蔻便是有缘,可是嬷嬷没让他进育婴室,还说根本没有叫杨蔻蔻的人。

隔了一日,赵殿元忽然有机会再去仁济育婴堂维修保温箱,这回他满怀希望,可是只见到一群群穿白衣的女孩,和上次那班童子军的装束明显不同,问工友,答曰这是医院请来的护理人员,她们代替了童子军的工作。

……

再一次见到杨蔻蔻是南京路上,电车上的赵殿元一眼就认出了她,立刻跳下电车拔腿就追,全国都在打仗,上海却畸形的繁华,南京路上熙熙攘攘,人潮人海,高楼大厦张灯结彩,圣诞树披红挂绿,橱窗内琳琅满目,大街上貂裘礼帽,西装大氅,白俄犹太,外国海员,爵士乐、警笛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杨蔻蔻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音乐震耳欲聋,涂着白鼻子的小丑当街表演着滑稽戏,赵殿元站在原地,心中的火花逐渐黯淡,熄灭,继而变得冰冷,上海那么大,人海茫茫,上哪儿去寻她。

赵殿元失魂落魄的回家了,电车沿着静安寺路向西行驶,中途上了一帮戴鸭舌帽的汉子,一个个腰间鼓鼓囊囊,满脸毫不掩饰的跋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掏出手枪来抢劫乘客,要知道这可是在租界内,还是在英美电车公司的车辆上。

但是这帮歹徒还就真干了,谁都知道他们可能是沪西极司菲尔路76号的特务,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在租界内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可谁也不敢和他们讲道理,只能乖乖拿出皮夹子,撸下戒指手表,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赵殿元。

赵殿元心情正郁闷,加上年轻气盛,别说特务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当一只手伸向他索要钞票的时候,他抡起了铁拳。

若论单打独斗,赵殿元不惧任何人,即便是以一敌众,他也有相当信心,但必须是在开阔空间游动中搏斗,电车上空间狭小,他只能背靠车厢做困兽之斗,南方人体型单薄,他一拳就能放倒一个,正打的酣畅,忽然一声枪响,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他脑门前。

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手枪,赵殿元慢慢举起了手。

“宝哥,那天就是他!”有人喊道,赵殿元醒悟过来,初遇杨蔻蔻那天,尾随的黑色橡胶雨衣,寻常人等哪有这种装备,真真是冤家路窄。

被称作宝哥的是个细长脖子的矮个子,他晃晃枪管冷笑道:“下车吧。”

赵殿元认栽,很光棍的跟着特务们下了电车,刚说了句:“别打脸。”就被人从后面一脚揣在腿弯处,当即扑倒在地,他很有挨打的经验,双手护住头面,佝偻着身子默不作声,任由他们殴打。

这帮特务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专业的打手,赵殿元的防卫措施起不到太大作用,四周聚拢大批看客,包红头巾的印度巡捕就在不远处的岗亭里,却懒得朝这边多看一眼,赵殿元忍受着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忽然一记重击落在太阳穴上,他顿时失去了知觉,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四肢慢慢摊开,特务们见似乎打死了人,这才悻悻散去。

昏昏沉沉中,赵殿元感觉到有人在剥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有人喝止,有人逃跑,有人把自己抬起来,架到一辆黄包车上,等他真正从昏迷中醒过来,发觉已经躺在长乐里二十九号的阁楼上,努力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到身边坐着的竟然是杨蔻蔻。

她回来了,还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