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框架的大厦、半边坍塌的墙壁房屋，从中折断的桥梁，以及四处散落的汽车残骸，一片轮囷萧索。

大厦、房屋裸露在外的表面爬满了植物界中适应性最强的被子植物，原本是街道的地面上杂草旺盛地生长着，各种动物在残垣断壁间放肆地奔跑、跳跃——生机勃勃。

阴暗的天空下，无远弗届的厚厚谲云笼盖四野，发出的七彩光芒在城市间留下斑驳的光影。

品相还算完整的一栋大楼天台边缘，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细眉如黛，双目闭阖，迎风而立。

少女浅褐色的头发盘成髻子，被随风轻舞的两根极细橘红丝线固定，头戴三朵金花簪，身着浅水绿的敞口曲裾深衣，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与修长的玉颈。

深衣双肩各别着一朵三枚锯齿绿叶拱托着的两颗淡黄色球绒花，与其淡黄色的球绒耳饰相映成趣。

腰盘深灰色绸带，斜插一架巴掌大小，由红纸裁剪而成的纸风车。

精致的远古服饰，恬静的淡雅气质，宛若山中清修的姑射仙子，与荒凉的废墟，苍茫的废土出现在同一幅天地画框中，带给人强烈的时空交错感，却又意外地和谐自然。

少女抽出腰间随风欢快转动的纸风车，凑近琼鼻轻嗅。

其身后蹲着一个身材削瘦的金发少年，同样年纪不大，五官立体，一脸的放荡不羁，黑色开襟胸前的扣子特意解开了几颗，露出肋条清晰的单薄胸膛。一阵风吹过，上面顿时坟起一片鸡皮疙瘩。

“啊？！”少女忽地低低惊诧出声。

听到少女的低呼，少年挑了挑眉，一边从地上拣起块土坷垃，掰成小块，一粒粒放入嘴中细细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柒車。怎么了？发现比那个边吃边吐的恶心胖子更厉害的了？”声音有些颤抖，很像是冻的。

柒車低着头沉默不答，直到少年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后才声如蚊蚋回道：“八阆。我从一个人的身上，闻到了念力者的气息，就是会长让我们找的人的气息？”

“念力者的气息？念力者什么气息？是少当家的吗？哎，不管啦，我得去瞧瞧。柒車。哪个方向？”

也许是等回话等得有些焦躁，更可能是楼顶风大冻得受不了了，用力嚼着土坷垃的少年听到柒車的话后，立时两眼冒光，有些急切地问道。

“还有，柒車。我讨厌‘八阆’这个代号，叫我迪格斯。”

见柒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搭档时间不短的迪格斯清楚，她每次想要开口说话都需要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才行，还要在说话前念出对方的名字，来确定对话的目标。

与之对话也要念出她的名字，否则会被柒車偏执地认为没有与之对话，而被无视掉。

“八阆。不是少主，是那个小女孩的气息，会长友人的遗孤。”柒車指着一个方向小声作答。

抛了一块土坷垃进嘴嚼着，迪格斯忽地冷静下来，皱着眉头道：“如果说那小女孩是念力者，这么说当家的讲的，代他养育少当家的那对夫妇也是念力者？”

“八阆。千万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那小女孩的念力波动好像不是很稳定。”

柒車没有回答八阆的问话，她对此事的内情并不清楚，自然答不上来，继续对八阆说着她从风中察知的信息。

这句话让迪格斯的动作为之定格，双目圆睁瞪着柒車，突地上前，一把攥住柒車的手腕，两只脚沉入了地面。

仿佛知晓迪格斯听到这番话的反应一样，阖着双目的柒車没有停顿，继续细声细气地说道：

“八阆。不必担心失控的问题，我在‘神隐之地’，嗅到过这种气息。那小女孩已经彻底觉醒，不会失控的，只要补充了足够的糖分，就会恢复正常。”

迪格斯松开柒車的手腕，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刚才是真的把他吓坏了。

一阵风吹过，迪格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出了一身冷汗，再被小风这么一吹，一副快要感冒的样子，没好气地问道：“柒車。既然如此，那你让我小心什么？”

就见柒車低头沉默着，似乎在疑惑迪格斯的问题又似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过了半晌才嗫嚅道：“八阆。彻底觉醒阶段的念力者展现的念力强度，很有可能是其一生所能达到的最高……”

不待柒車说完，迪格斯就明白过来，急忙打断道：“怕我被她不小心给弄死是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迪格斯拍了拍手抖去上面的渣滓，又语速很快地叮嘱道：“柒車。自己小心，等我回来。”说完也不待柒車回应，整个身体就像沉入水中一样，下沉穿过天台的地面消失不见。

柒車正轻掸衣袖，拂去刚才被迪格斯弄上去的土渣，听得迪格斯说走就走，不禁有些焦灼，想要唤住他，没做好心理建设之前，又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天台道：“迪格斯。你也……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岂料话音未落，迪格斯的头就从天台的地面上又冒了出来，脸上挂着些尴尬，正要说话，正听到柒車的话，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看着柒車欲言又止，又嗖的一声缩头沉了下去。

本是想问问柒車小女孩有什么特征的，看到柒車后又觉得想要从柒車口中得到信息，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他依稀记得柒車所指的方向是那个恶心胖子的地盘，而胖子的组织他早就去探查过了，是没有老人和小孩的。

那小女孩现在又情况特殊，应该不难找到。

在等待柒車做完心理建设，听她慢声细语地说话与自己慢慢寻找之间，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楼顶风太大，他会被冻硬的。

再说听到柒車的自言自语，他也不适合再露头了。

……

诡兽的存在，让动植物取代人类，成为了地表的主人。

曾经的星球主宰，幸存下来的人类，只能躲进地下深处苟延残喘。

在一座高楼的地下停车场内，闪烁的灯光下，挤满了斑驳杂色补丁的帐篷，以及千奇百怪、写着各种不同文字的摊床。

几十年前的那场毁灭了所有人类文明的灾难，被称为“大浩劫”。

以此分界，之前被记为“旧世纪”，之后自然就是“新世纪”了。

可新世纪却见不到一点“新”的迹象，大浩劫造成的空间混乱，各个文明之间因理念不同、肤色不同、资源与利益分配不均发生的摩擦，灾难过后利己主义的盛行，导致本就不多的人口再次剧减，也被动地进行了一次大融合。

大融合并不成功，依然隐藏着种种矛盾与仇恨，只是受恶劣严苛的生存环境所迫，暂被压制下来而已。

也许人类永远也走不出喜欢自相残杀与短视的闭环。

像是此处的人类聚集地，有着各色人种，多种语言并存，不同的文化碰撞造成的冲突让生存环境更为恶劣。

张诩举着一个硕大的包裹在帐篷与摊床的缝隙间穿行，背上背着一把手工改过的小椅子，上面是背坐着的肜儿。

小女娃此时戴着兜帽，安静地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他的这副既神秘又怪异的打扮没有吸引到任何好奇的目光。

因为在这座人类苟延残喘，被多种文化冲击过的地下避难所，怪异的底限实在是太低了。

末日一般的世界，一座座孤岛似的城市中，为了一口食物而疲于奔命的幸存者们早就把好奇两个字从自己的字典中抠掉了。

反正最终都能看到真容，因为想要在这片区域与他人做交易，必须把脸露出来是最基本的规矩。

只是那包裹实在太大，又散发着浓厚刺鼻的血腥味，众人纷纷闪避间，形成了一条通路。

张诩在一处占地最大的摊位停了下来。

摊位破旧的桌子上大大方方地摆着各种武器，完全不怕被人偷抢的样子。

后面是一个用铁筋焊成的巨大笼子，被东拼西凑缝补的帆布罩得严严实实，由十来个挎着各种武器，身材高大威猛的壮汉把守着。

桌后坐着一个看起来面目柔和，斯斯文文的男人。

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张打理得干净清爽的脸，却穿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悠闲地坐在一张掉了好几处皮子的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本厚厚的《Gray’s Anatomy》看得入神。

这是一个与当前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因为“悠闲”与“末世”、“避难所”这些词凑在一起，显得那么荒诞。

纸质书籍，在末世通常最广泛的用途是用来取暖和垫脚，或者在遇到危险时随手拿来当做武器和防具。

总之不是拿来读的，更不要说是《格雷的解刨学》这种专业书籍。

张诩放下包裹，掀开兜帽，白皙的面孔上，还有些许少年人独有，中老年人表面嘲笑，背地里却羡慕得要死的青涩。

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如杂草般附在头上，眼周有些微的黑意，半合着眼皮，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其实张诩有着一张十分帅气的脸，用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似丹珠这些词来形容，一点都不会觉得过分。

尤其是那双眼睛，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眸子比普通人要大了那么几丝。

人们都觉得婴儿与孩童可爱，就是因为他们还在发育阶段，脸还没有长开，就会显得眼睛特别大。

为什么人们觉得脸小的女人漂亮，就是因为小脸会显得她们的眸子大；为什么铲屎官的主子与二次元老婆看起来特别萌，不就是因为它/她们眼睛大么。

在大浩劫之前的旧世纪，经常会听到谁谁家的孩子长残了，没有小时候好看之类的话。

不一定是长残了，可能只是脸变大了。

因为眼睛不会随着发育、年龄的增长而变大，只能造假，才有了美瞳这种东西。

也是因为双眼皮会比单眼皮看起来眼睛更大，更有神，因此大部分人会认为双眼皮比单眼皮好看。

这种视觉上的感官，是由人类体内存活了千万年的基因所决定的。

倘若是在颜值高于一切的旧世纪，这幅长相配上他高大的身材，定会受到很多的优待。

以貌取人也是刻在人类基因链里的，墓碑上全是吻痕的王尔德就曾一针见血地表达了人类的一种本质——“只有虚伪的人，才不以貌取人。”

追溯到遥远的古代，吏部选官讲究身言书判，身排第一。就是说你即便再有才，最后身形外貌不达标，也是做不了官的。

可是在这末世、废土，在生存变成了首要问题的时候，好吃与好看，第一选择肯定是要选择吃的，这同样是刻在基因链里的。

但杂乱的白发遮住了剑眉，半耷的眼皮锁住了光华，给人的感觉像是永远都睡不够似的。

“有糖吗？”张诩问道。

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从磁性而又深沉的语调中感受到了一丝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精神上的乏累。

但这并没有提起中年男人的兴趣，即使是在旧世纪衣食无忧的时代，大多数人的压力也很大，更何况在这种连生存都无法得到保障的末世。

“要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还是看在对方声音好听的份儿上。头也没抬，还在看着手中的书，而他说的还是和张诩同样的语言。

“你有多少。”语气肯定，好像无论有多少都要包圆了似的。

中年男人的目光微凝，在物资稀缺的末世，糖作为人类必须摄入的养分，本身的价值就很高，更不要说糖对某些特殊的人来说，有着更为不可或缺的作用。

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夹好书签，轻轻合上书，放在沙发扶手上，才缓缓坐直身子抬起头来。

半耷的眼皮，重重的黑眼圈，个子很高，却弯着腰，显得很“丧”。

少年的面孔令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只听那磁性的嗓音还以为是与他差不多年纪呢。

在那杂乱的白发上又停留了些许，中年男人的语气很是和善，“少年，你更应该换些盐。糖这种珍稀品在‘下面’是不被允许大量交易的，你可以在这里留下想要与之交换的东西，拿着信物自己去‘上面’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