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少女统领三军。没人会相信她，裴朗月自己也知道。

于是，她到了军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领着几个亲兵，夜奔百里，偷袭了敌军大营。

一天一夜的驰奔，没人知道，这个平时都不太骑马的少女，是怎么保持自己不从马上摔下来的。我看着她一双手颤抖着，提起那敌军将领的头颅，向三军证明，自己可以。

我看着她一个人强装镇定，迈着木然的双腿走回营帐，然后轰然倒下。

凡人百年岁寿，不过瞬忽，却还是要你争我斗。丹音仙子，你若历劫成功，回头看如今狼狈的裴朗月，会不会后悔？

我走到裴朗月身边，伸出爪子，拍了拍她的脸。起来，现在还不能倒下，帐外的守卫会发现。裴朗月摸了摸我的头，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从那天起，她再没有回到营帐就放任自己倒下过。

一次夜袭，让三军认可了她，认可她是裴大将军的女儿，仅此而已。裴朗月自己也知道，她只有一直不断的赢，才能真正成为这群男人的统帅。

可是，赢，哪里那么简单。

作为一军统帅，她可以选择坐镇营中，运筹帷幄，为了证明自己，她必须要冲锋陷阵；作为士兵，受伤时可以大呼小叫，为了证明自己，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而作为女子……她已经不能当千娇百宠的裴朗月了。

陈非把她教得很好，《六韬》《兵法》《鬼谷子》，还有阴险狡诈不留情，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战场之上，她就是那罗刹，魅惑又夺人性命。威信，就这样一场仗又一场仗地积累起来。

敌军开始害怕了，谣言开始散播，污秽下流龌龊，他们用尽所有能羞辱女子的方式来污蔑她。

我拭去猫爪子上的血污，果然，嘴脏的人，心也一样脏。

我抬眼看裴朗月，她似乎从来都没听过那些流言蜚语，永远沉静如水。

又一个三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三年前，父兄的阵亡，让她披甲上了战场，成为元帅。元帅的她却像个过河卒子，只有前进不能后退。

又是一次旷日持久的战役。

裴朗月让士兵围住城池，截断城外河道，断了城里的水和粮。敌军将领终于发了疯，将一人吊上了城楼。

那人竟是裴朗月失踪多年的三哥。

我记得那少年曾经的模样，意气风发，洒脱不羁。他最疼爱朗月。因为朗月喜欢黑猫，他便网罗全城黑猫，一只一只举到妹妹面前；因为朗月喜欢杏花微雨，他就跑到郊外，摘了一布袋子的杏花，给妹妹下花瓣雨；因为朗月要嫁给萧睿，他便跟萧睿上同一个学堂，亲自审查未来妹夫是否合格……

如今，他却瘦骨嶙峋，命不久矣。

敌军守将疯狂地笑着，说，他们才不怕没粮没水，看，这不就是很好的粮食。

裴朗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搭弓射箭。射向自己的兄长，那最疼爱她的兄长。

她还是动摇了，弓没有拉满，箭没有抓稳，射出去，肯定还没到地方就掉落了。我怜悯地看着城头上的裴三郎，召来风，让裴朗月的箭顺风急射，一箭洞穿裴三郎的胸膛，不让他再受一点折磨。

我还是小瞧了人类的卑劣，敌军将领竟还不放过裴三郎。见他死了，举剑划开裴三郎的胸腹，内脏哗啦一下掉落，又未完全掉落，就那么垂着。

裴朗月目眦欲裂，浑身发抖，因为颤抖，她身上的铠甲发出微微的碰撞声。

裴朗月身边的裴家旧部，已经按捺不住，个个拔剑出鞘，准备上前搏杀。

裴朗月横剑阻拦，如此挑衅，必然有诈。她忍，她必须要忍。

我不需要忍，虽然，我不应该干扰凡人的命数，但左右不过是天谴挨雷劈。一记风刃，让那敌军将领从城头坠下，摔个半死。留他半条命，给裴朗月。

裴朗月瞅准时机，举剑进攻。

瞬息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

那天，裴朗月找到了失踪快四年的三哥，也彻底失去了他。她把三哥的尸体一针一线地缝补好，那针脚又细又密。她还给她哥擦干净了身体，梳好了头，穿上她哥最喜欢的天青色长衫，系上天青色的玉佩。

“三哥哥，回家了，回家了。”裴朗月柔声地对着裴三郎说。

裴三郎那消瘦的面容，仿佛多了抹笑容。回家了。

那夜，裴朗月蜷缩成一团，缩在床榻一角。我跳上床，拱了拱她的手，也缩成一团，窝在她身边。半夜，我听见低低的啜泣，裴朗月哭了。

裴朗月从来不哭，但梦中的裴朗月哭了。

我喵喵地叫了两声，便不再叫了。我看着那挂在裴朗月脸上晶莹的泪。

我幻化原身，小心地把她搂住，轻轻抚着她的背。

哭吧。